【明報專訊】2016-04-19
日本哲學家岸見一郎從少年時代開始喜愛古代西洋哲學,在京都大學研究所完成博士課程,專攻柏拉圖哲學。大約三十歲的時候,他首次參加阿德勒心理學演講會,聽到台上講者說:「今天在場聽過我這番話的人,從這個瞬間開始,就能變得幸福,而沒聽到的,將永遠得不到幸福。」當時他有一點反感,因為他一直認為,心理學只不過是哲學的小分支,但他又隱約覺得,哲學的尋索並未為他帶來真正幸福,於是他開始研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這位與佛洛伊德和榮格齊名的心理學大師,後來四出演講,並應用阿德勒學說為多家醫院精神科的年輕人做心理諮詢。
古賀史健生於1973年,比岸見一郎年輕17歲,是自由撰稿人,擅長寫人物訪談。他在26歲那年無意中買了岸見一郎寫的《阿德勒心理學入門》,這本書「以淺顯易懂的言詞,說明了一些深不可測、而且徹底顛覆社會常識的思想」,對他造成極大衝擊。2010年3月,古賀史健帶着一個出版計劃去拜會岸見一郎,建議用哲學家與年輕人對話的形式,勾畫阿德勒心理學對現代人的意義。書籍出版後,成為2014年日本Amazon年度總冠軍書,其中文譯本《被討厭的勇氣》亦成為2015年台灣博客來、誠品、金石堂上半年銷售總冠軍。到底阿德勒學說憑着什麼迷倒這麼多人?
對話的開始是哲學家提倡「世界無比單純,人人都能幸福」,年輕人無法接受這觀點,上門挑戰哲學家。年輕人有許多煩惱,他在家裏是幼子,讀書和運動都不如哥哥,父母常拿兩兄弟來比較,令他非常自卑,他覺得這個世界充滿矛盾,家境和學業欠佳的畢業生根本沒有出路,他無法得到朋輩的認同,也找不到戀愛對象,這世界哪有幸福可言?
哲學家給年輕人的第一個思考題是,為什麼夏天時喝井水感到清涼,冬天時喝感到溫熱?從溫度計上看,井水在夏天和冬天都保持18度。哲學家說:「沒有一個人是住在客觀的世界裏,我們都居住在一個各自賦予其意義的主觀世界。」
年輕人不服氣,難道說客觀的世界、過去的成長經歷和創傷,對一個人的未來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嗎?這豈不是和佛洛伊德等心理學大師的理論背道而馳?他以一個長期把自己關在家裏的「宅男」朋友為例,這男生想改變自己,想找工作識朋友,但只要踏出家門便心悸發抖,有不可克服的恐懼感。
不幸無關環境、經驗
哲學家回應說,過去決定現在和未來的確是許多心理學家的假設,但阿德勒認為,應該追究的不是過去的「原因」,而是現在的「目的」。宅男朋友並非「因為不安,所以無法走出去」;是因為「不想走出去,所以製造出不安的情緒」。假設宅男真心認為,自己因為受父母虐待,所以無法適應這個社會」,這其實是目的而非原因,只要不出門,就可以令父母擔心,得到他們的關注,或報復他們的傷害。反過來說,一旦走出家門,就會變成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大多數人」,一個被陌生人包圍的平凡人,甚至是遠不如其他人的「我」。
哲學家全盤否定佛洛伊德的心理創傷論述,強調人的自我非由經驗決定,而是由自身賦予經驗的意義來決定,令年輕人大吃一驚。他直覺認為,人的不幸或多或少是環境造成的,糟糕的家庭、糟糕的學校、糟糕的職場和社會,這些都是現實,都是不可改變的。
哲學家對此回應說,現在的你感受不到幸福,不止感覺活得很痛苦,甚至打從心底希望變成別人。可是現在的你之所以不幸,是因為你親手選擇了不幸,並不是因為出生在不幸的環境下。哲學家以自己成長經歷為例說:「我的身高是155公分,據說阿德勒也差不多這麼高。過去的我……曾經一直為自己的身高煩惱不已。」後來有朋友對他說:「變那麼高要做什麼?你擁有的是讓人放鬆、無拘無束的能力。」
年輕人還是不服氣,因為身材產生的自卑感或許可以透過轉變觀念來克服,但人的性格、氣質、天賦等都是難以改變的,看見自己有大堆缺點而討厭自己,多次下決心改變都改變不了,這可是他千真萬確的個人經驗啊!
缺乏變得幸福的勇氣
哲學家卻毫不留情地說:「你不是無法改變。無論何時何地,人都是可以改變的。你之所以無法改變,是因為自己下定決心不要改變。」「現在的生活型態即使有點不方便或不順心,但相對來說,維持現狀還是比較容易控制、比較輕鬆吧。」「要是選擇了新的生活型態,既不知這個全新的自我會遇到什麼狀况,也不知怎麼對付眼前的事。未來變得難以預料,生活充滿不安。」「你之所以不幸,並不是過去或環境造成的,更不是因為能力不足,只是勇氣不夠而已。換句話說,就是缺乏變得幸福的勇氣。」
誠實的年輕人撫心自問,對於改變現有生活型態,確是既期待又害怕,說勇氣不夠或決心不足,也算言之成理。可是,為什麼他會害怕呢?到底他害怕什麼呢?哲學家不用深究他的成長經驗,就作出了診斷:「那是因為你過分害怕被別人討厭、在人際關係中受傷。」阿德勒斷言:「人類的煩惱,全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
哲學家解釋說,「人只有置身於社會的脈絡中,才能稱之為個人」。人與生俱來會有自卑感和優越感,這本來是推動人進步的動力,但當人把自己追求進步變成與他人比較和競爭,就會衍生自卑情結和優越情結,變成為了滿足他人的期望而活,或為了證明自己勝過他人而活,甚至藉着炫耀自己的不幸來支配他人。必須從這些競爭性、支配性的人際關係中脫身,才能逃離不幸,否則只會沉溺於贏與輸,把其他人視為敵人,跌進互相報復的惡性循環。
年輕人沒有想過可以從惱人的人際關係中抽身而退,忍不住向哲學家請教,現實上怎麼做呢?哲學家說,只要懂得課題分離,並且身體力行,人際關係就會立刻變得自由。所謂課題分離,就是嚴格區分哪些是自己的課題,哪些是別人的課題,絕不干涉別人的課題,也不要讓人家干涉自己的課題。
做好自己 少干涉他人
哲學家舉例說,孩子要不要用功讀書,或是要不要和朋友出去玩,這原本是孩子的課題,不是父母的課題。當父母命令孩子好好用功讀書時,就像滿腳泥巴踩進別人家裏,干涉了別人的課題,很難避免衝突。區分課題不難,只要想一想,因為這決定而帶來的結果,最後會由誰來承受?孩子用功讀書與否,當然是孩子的課題。
年輕人按捺不住反駁說,可是孩子不會天生喜歡用功讀書啊!這豈不是放任主義?太過不負責任了吧!哲學家反駁說,世上的父母的確常常說,這是為你着想。但是很明顯的,父母們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也許是為了體面或虛榮心,或是為了滿足支配慾等,也就是說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正因為孩子覺察到這種欺瞞行動,才會有反彈的舉動。阿德勒心理學並不鼓勵放任主義,放任是完全不知道孩子在做什麼,也不想知道。父母應該清楚知道孩子在做什麼,在身旁守護他,讓他知道這是他的課題,如果他想用功,父母會隨時在身邊支援。「我們可以將馬牽到水邊,卻不能強迫牠喝水。」
年輕人還未有孩子,比較關注在工作中被上司討厭挑剔。哲學家說,既然上司挑剔你,就沒必要一直主動靠過去。「因為上司對你冷眼相待,所以無法工作。」這在阿德勒心理學中屬於典型的「人生的謊言」。真相是「因為我不想工作,不想承認自己辦不到,所以編造了一個討厭的上司」。年輕人抗議說:「我的情况不一樣!」哲學家說,如果做到課題分離,無論上司的怒斥有多不合理,但那並不是我的課題。不合情理的情緒,是上司自己需要處理的課題。你不用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必須做的是坦誠面對自己的課題,不對自己的人生說謊。
年輕人回應說,不尋求討厭自己的上司認同,這個有可能,但父母的期望與認同呢?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哲學家說,課題分離並不是人際關係的終極目標,它其實是個入口。想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是需要一點距離的,距離太遠也不行。當父母老是斥責孩子的時候,兩顆心就會漸行漸遠。當父母老是為孩子綁鞋帶,孩子就永遠學不會,並失去面對人生任務的勇氣。
哲學家以自身和父親長期關係惡劣為例說,記憶中父親會毆打他,他躲在桌子底下也被拖出來狠狠痛揍。以佛洛伊德的決定論來看,會認為因為當時被毆打,所以關係惡劣。但阿德勒的目的論卻認為,為了不想和父親保持良好關係,才會浮現被毆打的記憶。不修復關係對他是比較好的,可以把父親當成人生不順遂的藉口,也可藉此向專制父親報復。採用課題分離後,不管父親有沒有意願和可能修復關係,那是他的課題,只要我有決心修復關係,不用尋求父親認同,這張人際關係的王牌便始終由我來掌握。我並不是為了改變父親才有所轉變,那是操控別人的錯誤想法。當然,在我改變的時候,別人也可能起變化。
年輕人忍不住問,最後你和父親的關係修復了嗎?哲學家說,嗯,當然。父親晚年生了病,最後幾年需要他和家人照顧,某天他說了聲謝謝,這讓我非常震驚,我從來都不知道父親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年輕人還有疑問,就算做到課題分離,不為別人認同而活,那只是找到自由,還不等於找到幸福啊。哲學家說,不錯,接納自我、活出真我的自由,只是起點,人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共同體的一部分,這個共同體,小至家庭、學校、社區,大至國家、民族、全人類,甚至包括一切生物和非生物,我們只要看到這一點,就不會太介意某個小共同體排擠自己,就不會太執著於自我,開始建立「社會意識」,開始懂得信任他人,把對自我的執著轉變為對他人的關心,這樣就會產生「貢獻感」,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對他人有價值的、有用處的,會視他人為伙伴而非敵人,會對共同體產生歸屬感,就算在平凡的人生任務中,如工作、交友、家庭,也能找到幸福快樂。
年輕人模糊地感覺到有一點道理,但不曉得如何形容這道理。他問,這是否像登山,大家都以登上巔峰為目標?哲學家說,不是。如果人生像登山攻頂,那麼大半的時間都在半路上,如果征服山巔才算是「真正的人生」開始,那麼之前的就是「虛假的人生」。
「所謂的人生,就像一圈又一圈跳着舞,跳着的每一個瞬間,成為一連串的剎那。然後當你回過神一看,才會發現:啊!我已經來到了這裏!跳着小提琴舞的人之中,有人成為專業的小提琴家,跳着司法舞的人之中,有人當上了律師,大家都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沒有人會在半路上就結束。只要跳舞的當下是充實的,就已經足夠。」
哲學家說:「人生是一連串的剎那,過去和未來都不存在。你想要藉由回顧過去、預見未來,給自己一個免除責任的藉口。事實上,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和當下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未來會如何,也不是當下要考慮的問題。當你認真地活在此時此刻,根本不會想到這些事。」年輕人似懂非懂地走出了哲學家的屋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說:「世界是單純的,人生也是一樣。」
文:劉進圖
圖:冼偉強、網上圖片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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