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7-06-18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出自《莊子．胠篋》：「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意思是盜竊腰帶的帶鈎者要受刑，但真正竊國的人卻加官晉爵，並以仁義之名維持自己的權力。
一位七十多歲的婆婆在中環執紙皮，有人向她要紙皮，婆婆收了一元，結果被食環署職員控以非法販賣（有報道指是「放蛇」，但此說法未經證實）。婆婆向區議員黎志強求助，事件才公開。
據報道，婆婆在香港生活三十多年，晚年執紙皮幫補生活，沒有領綜援。她被檢控的時候全身只有34元，她被帶返警署，要以30元擔保，只剩下4元乘車回家。
婆婆損害社會了嗎？
這個故事，基本上就是竊鉤者誅的故事。一個古稀老人，要執紙皮幫補家計，有人問她要紙皮，她只是收取了一元，請問她對社會造成了什麼損害，要得到食環署檢控的下場？
她犯的「罪」，是非法販賣，那是用來檢控無牌小販的。無牌小販何罪之有，這問題近年來已經有過很多爭論，况且這位婆婆連無牌小販也不是，她只是執紙皮，但剛巧有人向她要紙皮而已。食環職員檢控她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
食環職員被指欺善怕惡，對弱勢社群不近人情的事例，時有聽聞，例如檢控中環賣白蘭花的長者、清潔外判工人把水倒進雨水渠被票控等。筆者曾經訪問過食環署的小販管理主任，即是平日負責檢控小販和亂拋垃圾的前線人員。跟他們的詳談，或多或少理解到他們的心態，也能解釋到為什麼他們會被指摘為不近人情。
食環署的小販管理隊的前線人員（小販管理主任職系），一般教育水平不算高（現時助理小販管理主任的入職要求是文憑試五科合格，有兩年工作經驗），帶隊上司是衛生督察。小販管理主任入職後會接受訓練，包括相關法例、檢控程序等等。在訓練過程中，他們會被灌輸一種觀念，是小販會影響市容及衛生，而且他們不用交租，所以會影響真金白銀交租的商戶。在他們眼中，檢控無牌小販是天經地義的事。到了執行職務的時候，他們像很多前線人員一樣，都是聽「阿sir」指揮，帶隊的衛生督察叫他們做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即使被指無情也會照做。
小販事務隊有一個尷尬的地方，是他們雖然有票控和拘捕的權力，但他們不是紀律部隊，不能行使武力，所以遇上了不合作（尤其是那些比較兇狠的）的票控對象時，往往需要召警協助。很多時候，票檢對象未拿出身分證便跑掉了。結果，有些前線人員便會特別偏向票控那些容易檢控的人，即是跑得慢、不會反抗的。
黑點埋伏為「跑數」
曾有受訪的前線人員說，如果衛生督察要表現自己的能力，會要求下屬「跑數」，即是要求他們每月要做到某個檢控數字。跑檢控的數字不容易，所以有時候食環職員會埋伏在一些黑點捉人。報道說執紙皮婆婆收了一元之後，突然有六個食環職員出現檢控她，相信就是埋伏多時，看到有「買賣」便衝出來檢控。
筆者描述前線人員心態，不是要為他們開脫。這次事件中的食環前線人員，控告婆婆無牌販賣，本身已是荒天下之大謬。執紙皮的婆婆並不是在擺賣，就當她真的是在「販賣」，食環處在立法會提交的文件和在官方網頁公布的政策，是「在不影響食物及環境衛生的情况下……小販事務隊會先發出口頭警告；如口頭警告無效……會按正常程序採取執法及檢取行動。」這宗案件荒謬到一個程度，要是婆婆不交罰款而是提出抗辯的話，裁判官可能會責備完食環職員之後放人。
上面描述食環署這些前線執法人員心態，其實頗有漢娜．鄂蘭筆下「平庸之惡」的影子。前線人員收到命令，無情地執行，他們眼中沒有所謂近不近人情。如果收到投訴或者要追逐檢控數字的話，那麼，無情地執法更是順理成章。時常出現欺善怕惡的情况，就是因為善者最容易成功讓他們交差。這次婆婆成了交差的犧牲品，她根本不是擺賣、只收了一元、她已經七十多歲、身上只有三十四元，都沒有令她逃得過被交差的命運。
平庸之惡，其實並非局限於前線人員，那基本上是政府由上層到中層到基層的問題。早陣子康文署因為收到另一部門轉介，於是派員到大埔鷺鳥出沒的山坡斬樹，造成鷺鳥鳥巢大屠殺，要不是有途人看到立即拍照上載，這事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那些負責處理的官員、中層管理、前線人員有沒有考慮過殺害野生鳥類是違法行為？可能沒有，但更可能是「who cares?」快手處理便沒有投訴是王道。
平庸之惡引伸酷吏文化
平庸之惡的惡化版，是官僚的酷吏文化。最近大帽山腳的郊野公園小食亭和獅子山道麥理浩徑的士多因為沒有食物牌照，所以被禁止提供熟食。其實在香港荒山野嶺的士多，很多會提供一些魚蛋、燒賣、飯麵，多年來一直方便了山友，一直相安無事，現在又是因為「投訴」，於是便被禁了。酷吏文化就是如此——法例一直存在，如果被執行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的話，那不但違背了一般市民的認知，無助於改善民生，反而會製造民怨。
酷吏文化如果是全港一視同仁的話，那還不是最壞的情况。最壞的情况，是香港人覺得現在的社會是竊鉤者誅，但竊國者侯。看着地政高官容易申請城規會更改土地用途發展地產，沒後果；發展局高官家人在發展區囤地，沒後果；新界土豪霸佔官地，沒後果；特區領導涉嫌不申報巨額利益，沒後果，還做了國家領導人。這種社會，哪會和諧？
也許紙皮婆婆錯就錯在只收一元，而不是收5000萬元。
文﹕林勉一（facebook.com/lamminyat）
插畫﹕paparazzi
編輯﹕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一位七十多歲的婆婆在中環執紙皮，有人向她要紙皮，婆婆收了一元，結果被食環署職員控以非法販賣（有報道指是「放蛇」，但此說法未經證實）。婆婆向區議員黎志強求助，事件才公開。
據報道，婆婆在香港生活三十多年，晚年執紙皮幫補生活，沒有領綜援。她被檢控的時候全身只有34元，她被帶返警署，要以30元擔保，只剩下4元乘車回家。
婆婆損害社會了嗎？
這個故事，基本上就是竊鉤者誅的故事。一個古稀老人，要執紙皮幫補家計，有人問她要紙皮，她只是收取了一元，請問她對社會造成了什麼損害，要得到食環署檢控的下場？
她犯的「罪」，是非法販賣，那是用來檢控無牌小販的。無牌小販何罪之有，這問題近年來已經有過很多爭論，况且這位婆婆連無牌小販也不是，她只是執紙皮，但剛巧有人向她要紙皮而已。食環職員檢控她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
食環職員被指欺善怕惡，對弱勢社群不近人情的事例，時有聽聞，例如檢控中環賣白蘭花的長者、清潔外判工人把水倒進雨水渠被票控等。筆者曾經訪問過食環署的小販管理主任，即是平日負責檢控小販和亂拋垃圾的前線人員。跟他們的詳談，或多或少理解到他們的心態，也能解釋到為什麼他們會被指摘為不近人情。
食環署的小販管理隊的前線人員（小販管理主任職系），一般教育水平不算高（現時助理小販管理主任的入職要求是文憑試五科合格，有兩年工作經驗），帶隊上司是衛生督察。小販管理主任入職後會接受訓練，包括相關法例、檢控程序等等。在訓練過程中，他們會被灌輸一種觀念，是小販會影響市容及衛生，而且他們不用交租，所以會影響真金白銀交租的商戶。在他們眼中，檢控無牌小販是天經地義的事。到了執行職務的時候，他們像很多前線人員一樣，都是聽「阿sir」指揮，帶隊的衛生督察叫他們做什麼，他們便做什麼，即使被指無情也會照做。
小販事務隊有一個尷尬的地方，是他們雖然有票控和拘捕的權力，但他們不是紀律部隊，不能行使武力，所以遇上了不合作（尤其是那些比較兇狠的）的票控對象時，往往需要召警協助。很多時候，票檢對象未拿出身分證便跑掉了。結果，有些前線人員便會特別偏向票控那些容易檢控的人，即是跑得慢、不會反抗的。
黑點埋伏為「跑數」
曾有受訪的前線人員說，如果衛生督察要表現自己的能力，會要求下屬「跑數」，即是要求他們每月要做到某個檢控數字。跑檢控的數字不容易，所以有時候食環職員會埋伏在一些黑點捉人。報道說執紙皮婆婆收了一元之後，突然有六個食環職員出現檢控她，相信就是埋伏多時，看到有「買賣」便衝出來檢控。
筆者描述前線人員心態，不是要為他們開脫。這次事件中的食環前線人員，控告婆婆無牌販賣，本身已是荒天下之大謬。執紙皮的婆婆並不是在擺賣，就當她真的是在「販賣」，食環處在立法會提交的文件和在官方網頁公布的政策，是「在不影響食物及環境衛生的情况下……小販事務隊會先發出口頭警告；如口頭警告無效……會按正常程序採取執法及檢取行動。」這宗案件荒謬到一個程度，要是婆婆不交罰款而是提出抗辯的話，裁判官可能會責備完食環職員之後放人。
上面描述食環署這些前線執法人員心態，其實頗有漢娜．鄂蘭筆下「平庸之惡」的影子。前線人員收到命令，無情地執行，他們眼中沒有所謂近不近人情。如果收到投訴或者要追逐檢控數字的話，那麼，無情地執法更是順理成章。時常出現欺善怕惡的情况，就是因為善者最容易成功讓他們交差。這次婆婆成了交差的犧牲品，她根本不是擺賣、只收了一元、她已經七十多歲、身上只有三十四元，都沒有令她逃得過被交差的命運。
平庸之惡，其實並非局限於前線人員，那基本上是政府由上層到中層到基層的問題。早陣子康文署因為收到另一部門轉介，於是派員到大埔鷺鳥出沒的山坡斬樹，造成鷺鳥鳥巢大屠殺，要不是有途人看到立即拍照上載，這事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那些負責處理的官員、中層管理、前線人員有沒有考慮過殺害野生鳥類是違法行為？可能沒有，但更可能是「who cares?」快手處理便沒有投訴是王道。
平庸之惡引伸酷吏文化
平庸之惡的惡化版，是官僚的酷吏文化。最近大帽山腳的郊野公園小食亭和獅子山道麥理浩徑的士多因為沒有食物牌照，所以被禁止提供熟食。其實在香港荒山野嶺的士多，很多會提供一些魚蛋、燒賣、飯麵，多年來一直方便了山友，一直相安無事，現在又是因為「投訴」，於是便被禁了。酷吏文化就是如此——法例一直存在，如果被執行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的話，那不但違背了一般市民的認知，無助於改善民生，反而會製造民怨。
酷吏文化如果是全港一視同仁的話，那還不是最壞的情况。最壞的情况，是香港人覺得現在的社會是竊鉤者誅，但竊國者侯。看着地政高官容易申請城規會更改土地用途發展地產，沒後果；發展局高官家人在發展區囤地，沒後果；新界土豪霸佔官地，沒後果；特區領導涉嫌不申報巨額利益，沒後果，還做了國家領導人。這種社會，哪會和諧？
也許紙皮婆婆錯就錯在只收一元，而不是收5000萬元。
文﹕林勉一（facebook.com/lamminyat）
插畫﹕paparazzi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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