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7日星期六

當紙皮成了藝術品

【明報專訊】2017-06-18

四月下旬,因着香港文學館和油街實現的協作和安排,一個用概念為素材的雕塑人和一個以文字為土壤的耕作人,在「油街實現」的一所房間內,對坐談論創作,關於藝術的禮物經濟,以及背後引伸的倫理思考。(註一)造雕塑的是程展緯,耕作文字的是李維怡。他們的創作,不論形式,都是一遍又一遍虛與實的對話,只是姿態各異。

〈快樂王子〉的當代演繹

快樂王子的眼裏裝滿了淚水,淚珠沿着他黃金的臉頰流下來。他的臉在月光裏顯得這麼美,叫小燕子的心裏也充滿了憐憫。

「你是誰?」他問道。

「我是快樂王子。」

「那麼你為什麼哭呢?」燕子又問,「你看,你把我一身都打濕了。」

「從前我活着,有一顆人心的時候,」王子慢慢地說道,「我並不知道眼淚是什麼……我的臣子都稱我做快樂王子,不錯,如果歡娛可以算作快樂,我就的確是快樂的了。我這樣地活着,我也這樣死去。我死了,他們就把我放在這兒,而且立得這麼高,讓我看得見我這個城巿的一切醜惡和窮苦,我的心雖然是鉛做的,我也忍不住哭了。」

——《快樂王子》王爾德著(巴金譯)


程展緯正在以「擬人法的寓言練習」為題,創作一系列的作品,部分作品在油街實現展出。系列的靈感來自十九世紀作家王爾德的寓言式童話《快樂王子》。他以具象的物件作概念藝術,探索抽像、虛構的寓言,與當下對讀的廣闊空間。

李維怡寫小說着重寫實,然而虛構於她而言,一點也不假,倒是與真實緊密相扣。《行路難》與《短衣夜行記》都是以詩和小說相間、虛實相間的結集。


「每個故事都有它的當下,我們的解讀也有我們的當下。」李維怡說:「快樂王子有很多層意義,層層相扣……我想到你在statement中寫的,將物當做人,將人當做人……王子生前雖是人,但他生活的世界完全與真實隔離,所以他好快樂。他死後,人們為他造了雕像。他成為了物件,卻因此重新看見世界,開始不快樂,想把東西還給別人。」

程展緯說:「故事觸動我的地方是,燕子替王子把身體上的寶石分給窮人,第一個是裁縫,第二個是劇作家。很多故事裏窮人只是窮人,但他寫的不只是窮人,而是有能力的人,但又窮。那是社會制度的不公,隱藏其中。不只是要可憐他們窮。我成身都是寶石和金,可以如何帶動禮物經濟?我滿身都是財富,但那財富是社會不均底下的囤積。」

李維怡說:「跟伊索寓言不同,王爾德快樂王子的象徵意義有很多層次,包括對資源分配的看法。他支持社會主義,但不是獨裁社會主義,他認為個人主義才是社會主義的目標。他也反對私有財產,因為財產會把人格困鎖,而且造成財產分配不公。他對做善事很反感,認為人們不應該只停留於希望有好的奴隸主,而應該尋求制度的改變。」(註二)

程展緯把快樂王子放回當下再詮釋,聯想到2011年匯豐銀行樓下的佔領帶給他的思考。他從那時開始思考資本主義之外的其他可能,其中禮物經濟叫他特別着迷。藝術指向的禮物經濟,如果不是奴隸主式的慈善,可以是什麼呢?程展緯舉〈解款車〉為例:「好多人關心那些紙皮賣幾多錢,覺得那執紙皮的伯伯好慘。但我與他關係的建立,是欣賞他真的把紙皮砌得很整齊,好靚。這令到伯伯與我的關係,相比起其他執紙皮的伯伯,變得不同。

伯伯姓關,約年半前程展緯向他買下第一架紙皮車。那時候關伯開價七百多元。「其實架鐵車仔已經百多元,我付出高幾倍的價錢買下。」程展緯用「奇怪」二字形容,關伯把紙皮砌整齊這個行為本身。拾紙皮是為了賣得錢,但把紙皮砌至齊邊成直角,不會賣多些錢,而且轉個頭就燒掉。程展緯想起「解款車」的意象:一架線條鋼直的紙皮車,到底運送着多少金錢?這當中是怎樣的經濟邏輯?

「解款車」在藝術展場得到注意,程展緯再買多一架。關伯依舊不解。後來,有收藏家出高價,買下一架「解款車」。分帳時,畫廊一份,程展緯一份,關伯一份。平常賣一車紙皮,可能有五十多元。關伯接下同樣是賣紙皮,但金額奇異的一筆錢,知道與藝術相關,但彷彿依舊不解。「但是近來覺得伯伯多了一種,『我砌得好被欣賞』 ,而得到的喜悅。」程展緯說起,嘴角上揚,仍然覺得整件事十分奇怪。

「這本身就很像一個寓言故事呀!」李維怡笑說。的確很像典型的寓言故事,老人家巧遇靈獸,一次、兩次、三次,從靈獸身上換得運氣,得到財富,然後……?

藝術與經濟循環

程展緯開玩笑:「大家可能覺得藝術巿場很醜陋,但其實你想想,那個收藏家可以直接去大埔,跟那伯伯買,那架車是一樣的!」然後,程拿出認真的態度,解釋:「這其實很重要,我相信的禮物經濟之所以能夠流動、承傳,背後是大家都相信資源是無限的。相對之下,資本主義經濟強調資源是有限的。我於是想,有什麼是無限的呢?Conceptual art是無限的。」

李:「我不完全同意。資本主義將價值定立在資源的有限之上,但其強調利潤不斷擴張的做法,卻事實上無視世界資源的有限。禮物經濟是確認資源是有限的,只是你給我,我給他,他又給你,形成循環。」

程:「因為循環,所以無限。」

李:「嗯,所以有限/無限在於談的角度。我想起卡爾維諾的〈害群之馬〉講一個城巿,所有人都是賊,每到晚上各自到鄰居的家裏偷東西,因為每個人都出門做賊,每間房子都沒有人看守,形成流暢的經濟循環。但是來了一個讀書人,晚上留在家裏讀書,『不事生產』,就截斷了循環。

程:「我記得這個故事。於是有了警察,要捉賊,搞到事情很大。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李:「好像在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似的。」

做小偷的倫理

有一個村落,全村都是小偷。

每天晚上家家戶戶出動,帶着撬鎖工具和遮光燈去鄰居家偷竊。清晨滿載而歸的同時,發現自己家也被洗劫一空。

就這樣大家各自心裏有數,沒人吃虧。因為你偷我,我偷他,以此類推下去,最後一家就偷第一家。村落裏的每一筆交易都是欺騙,對買賣雙方而言都是一樣。所謂政府不過是一個專門訛詐老百姓的犯罪組織,而老百姓呢,滿腦子只會盤算如何欺瞞政府。一切運作無礙,村內無富人也無窮人。


——〈害群之馬〉卡爾維諾(倪安宇譯)

說起小偷,李維怡想起最近和油街街坊相處的一個小故事。那街坊參加活動,聽罷李維怡朗誦小說的一段,感到十分疑惑,問:「小說是這樣的嗎?」「你覺得小說是怎樣的?」「小說不是『作』出來的嗎?」「有誰寫作,可以完全不靠其他人做寫作的原材料呢?」「又有道理,這樣,你們不是在偷東西嗎?」李維怡當時立馬答:「是呀!」「你們是唯一偷東西不會被抓的賊!」那街坊作結,一語道破。

李:「回想卡爾維諾說的小偷城巿,到底『偷』是什麼意思呢?如果大家都不明文地取用其他人的東西,就沒有所謂偷。對大自然而言,也沒有所有『偷』的概念呀。」

程:「因為無『我們』的概念,所以有『偷』的概念。一個家庭成員,吃掉一條麵包,拿去一條褲,沒有所謂的偷,因為都是我們的。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重新建立一個『我們』。」

如是,藝術工作者如何才可以打開門戶,繼續這個「小偷」的禮物經濟循環,建立「我們」呢?

對談期間,程展緯和李維怡都先後提到,如何定位自己做創作的角色。李維怡深信,自己的寫作絕不是無中生有。她關心是否可以讓素材的提供者也擁有作品,故常自稱自己只是在大自然的限制與給予下創作的耕作者。她除了書寫,更為強調的是基層平權運動的參與,以及在影行者的參與。她是先參與了與素材提供者有關的社會運動,發展了許多個人與集體的關係,繼而再把他們的生活合成、書寫,繼續進行想像力練習,既想像描述這世界的不同可能性,也想像生發另一種世界的可能。

程展緯也提到,自己只是indicator,或者catalyst,把已存在的東西顯現:「如果有所謂的無中生有,那不過是未與其他東西相連,我認為那是不夠好的創作。」正如《快樂王子》裏的燕子,是運送意義的中介。燕子啄去王子眼睛的寶石,之後成為他的眼睛,代替他去察看城巿的苦難。燕子來到程展緯的手中,變成黑白難辨的烏鴉,「如果不啄走王子的眼睛,是否可以一起商量,一起做決定呢?」

註一:程展緯曾於對談中解釋,雕塑是對物件的探討,探討物件存在的原因、物件與空間的關係。

註二:李維怡此處參考了王爾德的文章〈社會主義下人的靈魂〉。

文﹕陳倩玉

圖﹕油街實現

編輯﹕曾祥泰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