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6-10-02
如果要為今期《街知巷聞》的主角寫一則訃告,內容大概是這樣:
○○○先生/女士痛於公曆○○年○月○日○時○分於大廈平台/馬路中央/唐樓天井/公廁廁格死於非命;遺體奉移城市幽暗一角,設靈於遺忘之間,無人問津。哀此訃聞。
《星期日生活》泣告。
如去者沒有身後人,則連訃告也用不着;又除非是死得慘烈離奇,可上一天半日頭條,否則死訊不過消息一則,不張揚,安份知命,靜靜佇候於新聞報紙一角,在餐桌上煲底下承受着湯水淋漓。
黑暗收攏到更幽暗的角落,彷彿世界只有光明,儘管他們無處不在。
離開了 卻散落四周
「這個男廁是每一格都死過人」、「而停車場是每一層,六、七、八樓也有人跳過樓」負責帶隊的Melody,抖動招魂幡,東一指西一撥,將潛伏於油麻地榕樹頭對開的停車場大廈四角的魑魅魍魎,召回陽間,「上兩個星期,那是中秋前夕,有人在上面跳下來,正好跌在這裏」,語調輕淡回溯觸目驚心的情節,更覺駭人:「跌下來時『揩』到隔籬睇相佬個檔口,壓在一個中年的女保安身上;據說事發一刻,對面的歌棚還在夜夜笙歌,正好唱到『命裏有時終須有』……」
睇相佬人算不如天算,橫禍飛身的女保安更是無辜,真正掌握自己的似乎只有縱身一躍的男死者,但誰知道他起跳前一刻是不是也在承受命運擺弄?命運沉重而嚴厲,從不預告,卻又一視同仁,盡頭處便是死亡,散落在油麻地的四周,如轟動一時的旺角垃圾站十五歲私影女棄屍案、碧街便利店兇案、牀褥捲裸女棄屍街頭案,油麻地站嬰屍案,俱是動魄驚心。
兇案導賞 走入社區
美國小說家Lawrence Block寫紐約的離奇兇案《八百萬種死法》,謂有八百萬人口,就有八百萬種死法。香港基督徒學生運動也來辦一個《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城市兇案導賞團,負責人可樂說:「其實每天也都有很多兇案發生,慢慢開始我們便發現,是一個很好的渠道去認識社區。如果純粹講貧窮基層問題,難免說教。所以希望帶大家透過親身的體驗和參與,去了解低下階層的生存的處境。」
不看見不等於不存在,長夜無明,讓我們走一條一點五公里的死亡徑,探頭幽暗的角落,聆聽無名者的故事。
車禍現場執橙 街坊錯了嗎?
如果命運能選擇,十字街口踏出的每步無用困惑。今年五月,一個醉駕積犯,一個年老果欄苦力,一車一人在油麻地舊警署對開的馬路上命運交匯,醉駕者撞死了老苦力,報章翌日的焦點,是命案現場的鮮橙滿地。
「我本身住油麻地,對於有人執橙一點也不出奇,况且那時現場已經清理好。」輿論鞭撻街坊執橙冷血無情,向律師求證是否干犯盜竊罪,Melody眼中是錯重點:「我自己的分享是,一個無甚關係的辣蟹店老闆撞死了一個和他完全沒有關係的苦力,幾個不同的life stories在路上『黐』埋。」
死者七十六歲,與前妻有三名子女,其中二人任職警察,女兒移民美國;多年前再婚,與現時內地妻子育有兩名子女,綜援金不敷家庭支出,每日凌晨五時至早上九時在果欄打散工幫補家計,網上有人涼薄死者自找,被大陸女人食窮:「我不知道當時個伯伯在想什麼,為什麼上一個家庭的子女沒有供養他,為什麼到七十歲還在做苦力,我對這個故事沒有結論,只是想告訴大家,在這裏行過的每一個很普通的人,背後可能便有這樣的一些故事,曲折委屈。」
果欄手足 飛馳四公里追兇
車禍可以見世態炎涼,亦可見肝膽相照。二零一三年,果欄內德高望重的釗哥,凌晨在果欄外推木頭車送生果時,被一輛高速掟彎的運魚貨車撞倒輾過,司機不顧而去,一班果欄兄弟見狀,或跳上貨車,或「飛的」狂追,經歷四公里的追逐,最終於土瓜灣啟德隧道入口將貨車截停,連人帶車被押回現場。後來釗哥終告不治,肇事的貨車司機後來在庭上作供,辯稱起初只是以為自己撞到卡板。
「佢畀口供時說在倒後鏡見到很多人追上來,怕被人圍毆,本能反應之下便逃走」,卻逃不過果欄兄弟的手足情深:「可能外邊的人會覺得果欄入面的人好奇怪,但他們之間就是有這一種獨特的感情。」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基層社群有自己的救命鐘,道義兩字,對地對天。
女模屋內變白骨
位於果欄對面的華德大廈,是著名的彭楚盈案事發地點。一九九九年,一名清潔女工進入單位內打掃,甫開門即驚見一具身首異處的白骨,死者為模特兒彭楚盈,估計已經死去四年,單位則屬與其關係密切的前政務司長陳方安生兄長方曼生名下。
當年案件揭發後,警方沒有即時採取行動,僅列骸骨發現案處理。直到二○○五年律政司長黃仁龍上任,在律師翁靜晶及立法會議員梁耀忠推動下,始重新調查此案。○六年的死因庭上,被警方發現於彭死後多次出入該單位的方曼生,作供時指自己當時接投訴指該單位漏水,帶同開鎖匠打開單位大門,當時懸掛一號風球,他甫進門見睡房窗戶開啟,立即入房關上窗便離開,全程只有十五至三十秒,故沒有發現地上的彭楚盈骸骨。
最終死因庭陪審團最後一致裁定彭楚盈「死於不幸或意外」,極有可能由於濫用藥物、或嘔吐窒息致死。
車廂櫈底藏棄嬰
油麻地地鐵車站內,熙來攘往,你費勁從人群中掙開,擠進車廂內,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發現身旁有一個環保袋,好奇拉開拉鍊,有一具連胎盤及臍帶的初生嬰兒,送院後不治。你覺得嘔心,義憤填膺,要怒斥棄嬰者喪盡天良,卻赫然發現她便是你家中的印傭。
以上情節,半屬虛構,一半真實,發現環保袋的是清潔工,珠胎暗結的也不是你家中印傭,只有真實事件中的印傭主角,她所面對的荒謬和無助,是無比實在。「我不能想像一個印傭在港工作期間懷孕,會面對什麼處境,她到底會有什麼選擇呢?她應該到打掉孩子之前還在工作中,她的僱主也沒發現她懷孕,她害怕生下來會立即被人開除,當然,最後她選擇棄嬰的下場亦然。」印傭最後在九龍城法院承認一項隱瞞嬰兒出生罪,被判囚五日,緩刑十二個月。「個官是判得輕的,那其實也是應該輕的。」Melody說。
鬧市街頭 牀褥捲屍
去年六月的一個早上,長沙街一家地產舖的職員上班開舖時,看見旁邊膠片廣告公司門前,有一張捲起的薄牀褥橫放在地上,職員好奇之下用腳踢開,嚇見跌出一隻人手。
「唔使驚,每日都有人行過呢個位」,團友聞言即應聲彈開。曾經陳屍一整天的石屎路,配上廣告公司鐵閘上褪色暗啞的彩虹噴畫,黑夜中更見詭異陰森。死者是一名印尼籍女子,以酷刑聲請獲發「行街紙」,曾與友人合租單位,輾轉又流落街頭露宿。警察在旁邊一棟唐樓的天台,發現若干日用品及利刀一把,估計與兇案有關。
據說死者生前仍不時在社交網站上傳自己和家鄉女兒的照片,Melody嘗試搜尋死者的社媒戶口不果,卻另有發現:「我search她的名字時,看到不少香港印尼裔的人轉達這宗新聞,亦有很多香港的外傭組織tag她。」原來警方懷疑兇手是她的巴籍男友,四處尋其的下落,周遭的移民團體便瘋狂轉發該新聞幫忙緝兇:「本來我們完全不關心,一樁街頭棄屍案,很獵奇的一單新聞,原來在我們附近的外傭團體覺得是一件大事;只是我們視野不在那邊。」視而不見,是看不見還是不去看見?
最終疑兇落網,死者沉冤得雪,遺體後來運回去印尼的消息,本地媒體沒有跟進,卻在一份外媒的一角上找到。
會「死人」的土地問題
過埠新娘,滿以為嫁來香港便會有好生活,誰知道要與丈夫屈室蝸居不特止,還要與老爺奶奶及大伯一家同住。捱得過物理空間的擠迫,也抵不過九人共住一室的困獸鬥式摩擦,與親友爭執後一怒離家出走,一個人搬到地盤旁邊一家賓館。一天晚上,賓館職員見她形迹可疑上前查問,她拋下一句:「收衫。」便獨個兒走到大廈十樓天台一躍而下。
將曾經對美好生活的想像期盼連同生命一同抹去,生活的荒謬虛空不復存生。
嘩聲過後
一點五公里長的導賞團,「亮點」還有很多,屍身垂吊於唐樓外牆一晚過後始被發現的「笨豬跳」式跳樓、屍身斷手被捲入金光飛航船的避風塘棄屍、麵店內以魚生刀殺死親生兄弟,油麻地說不定真的有兩萬種死法。一團人每走到一個命案現場,聽完故事後總是「嘩」一聲後,便陷入無聲靜默,就如帶團的Melody總是說:「其實我也沒有太多結論。」因為解釋不了,只知道發生的正在發生,哪天轉角之間打個照面,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
「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城市兇案導賞團
主辦︰香港基督徒學生運動 SCMHK
文﹕梁仲禮
圖﹕梁仲禮
編輯﹕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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