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8日星期一

請槍與作弊的社會成本

【明報文章】近日一宗由中學生研發並獲多個創科獎項的AI(人工智能)項目「藥倍安心」,陷入「請槍」爭議,風波仍未平息。巧合之下,馬會近日舉辦「融馬.同行」填色繪畫比賽,參賽作品按年齡組別於網上展覽及投票。當中,幼稚園組別的畫功尤其出眾,有人還用到滴流畫風格,充滿藝術性。

兒童繪畫比賽的作品超水準,時有發生;公眾很多時都是「得啖笑」,不會深究。「藥倍安心」事件性質不同,衍生的反響自然更大。兩件事雖然有別,惟背後反映的現象,在近日為何引起了社會共鳴?「請槍」屬「作弊」(cheating)的一種;而除了「請槍」,於科技發達的今天,「作弊」還可以有很多方法。為何在AI普及化的當下,「作弊」涉及的道德議題更加值得關注?


比賽性質之別


在眾多比賽當中,有些確實是選拔性質的,如「奧數」或科技獎;對很多參賽者來說,只有勝出才有實質價值。有部分比賽則是教育性質的,旨在啟蒙和參與。繪畫填色比賽屬於後者,得獎者獲得的獎品或榮譽不高;當比賽目的是參與多於競賽,主辦單位也未必會把規則的嚴格程度拉得很緊。


有時,家長的參與,往往是在主辦單位的默許範圍之內,甚至歡迎家長有一定程度參與。家長在繪畫比賽中找專業畫師「請槍」的機率相對低;出現超水準作品,更大機會是家長介入太深的結果,令比賽的教育意義減低。如果家長介入的程度太高、次數太多,對兒童的價值觀也會有長遠影響。


相對來說,「藥倍安心」之所以形成風波,是基於其「比賽」性質。事件仍在發酵中,本文不必討論背後的真相是如何。不過事件引發爭議,是因為「日內瓦國際發明展」這類創科比賽之目的,並非旨在啟蒙和參與,而是推動創新和發明,獎項也涉及個人榮譽和成就。換一個情况:倘若「藥倍安心」純粹作為商業研發產品,與比賽或教育無關,且其外包行為以透明方式披露,公眾可能更關注產品的實用價值與安全性,而非從概念到研發是否涉及外包,因為商業行為通常以成果為導向。


社會是否能夠接受「請槍」


放諸社會和歷史,有說「請槍」自古以來已有,例如在科舉考試中請人頂包代考;但今天「請槍」的手法更層出不窮了。於社會學和心理學層面上,有學者曾嘗試探討「請槍」和更廣泛的作弊現象。近年有研究,就分析了內地11家涉及誠信問題的學術諮詢機構的網站內容,以了解這些機構是如何以合理化、權威化及情感化策略,誘導家長與學生,令他們認為「請槍」是理所當然,不需受良心譴責。


例如,這類機構會把「請槍」描述為學生面對制度(尤其是外國教育制度)的必要中介,故他們特別針對有意留學海外的群體。這些機構會辯稱,基於文化差異及對外國考試或教育制度的不熟悉,學生尋求外力協助,是可以接受的行為。這些機構亦會訴諸權威,例如過去成功協助學生完成考試或作業的機率有多高;同時以各種技巧,減低學生被「抓包」後的顧慮與代價——他們的服務是非常全面的,就算學生被「抓包」,機構也可以提供申訴及辯護服務,務求使學生脫身。


如果把相同招數用在香港,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被說服,因社會的規範程度與道德水平,會影響作弊行為普及化甚至是產業化的程度。除了個人的內在道德價值,社會加諸這種行為的後果,包括群起譴責甚至法律責任,作為一種外部壓力,亦會制約相關行為。


AI令作弊界線變得含糊


有別於付費「請槍」,隨着生成式AI普及化,作弊的界線會變得含糊。首先,生成式AI提高了作弊的便利度:它能夠快速產出論述、代碼、設計稿與影像,成本低、速度快,甚至不用請中介公司或代筆。其次,AI也提高了作弊的隱蔽性,即代筆已不用牽涉第三者和金錢交易,令過程更不留痕迹。


更重要的是,社會對何謂作弊、何謂以AI協助工作,並未有很成熟的討論。近來筆者讀到相熟教授的文章,其研究正顯示無論是學生還是學院,普遍都未準備好接受AI的降臨。文章嘗試整理AI世代下,大學畢業生需要習得的核心技能,而「AI倫理教育」是其中之一。


這種想法,應是考慮了人類過度依賴AI所帶來的嚴重後果:人類參與知識創造的動力和資源被削弱,AI成為了另一種權威。


如筆者在過去專欄文章所提及,未來「人機合一」是必然趨勢。不過,當我們把AI這個議題與作弊放在一起時,就會得出更多觀察——幾年前有傳媒報道,有人在社交媒體提供代做功課服務,然後找來一些導師看「槍手」的作答,得到的結果都是:「可取得及格,但難取高分。」無論是一般學生使用的「請槍」服務,還是向AI「請槍」,得出來的作品都會傾向收斂至「最佳實務模板」,即安全至上、一定及格,但不會有太多突破。當用AI作弊形成風氣,學生探索風險的意欲就會減少,各類作品就會趨於同聲同氣,顛覆性的創意更難出現。


作弊的社會成本


就狹義的影響而言,作弊不利於香港致力推動的創科與文化創意。於繪畫比賽中的「請槍」現象,看似無傷大雅,卻會令比賽失去教育意義:對慣性依賴外力獲勝的小朋友來說,他們學習的態度難免受影響;真正對科學或藝術感興趣的小朋友,如多次被「專業級」作品壓過,亦會令他們感到挫敗,對藝術或創作的興趣因此被消磨,降低嘗試的動機。然而,試錯的精神,卻是創新的必經階段。


廣義來說,作弊行為帶來的「成果」,會掩蓋實際能力,影響社會崗位和資源分配,以及基層透過公平競爭向上流動的機會。社會對作弊行為的道德底線,更與香港一直堅持的專業精神(professionalism)相關。誠信、公平與責任,正是專業精神的核心價值。而專業精神,某程度上必須透過內化落實,非單純以後果制約——因為當後果來臨時,很大機會代表作弊行為已經公諸於世。當作弊行為被公開,必會令個人、機構甚至是整個社會的誠信受損。無論是個人、機構還是整個社會,都要付出更高的監管、審核與名譽修復成本。


當社會愈強調結果導向,「做得好看」往往比「做得誠實」更有回報;加上AI令作弊的界線趨向含糊,假如我們把當中涉及的道德議題輕輕放下,除了會抹煞創意、導致部分人的能力空心化之外,更會失去「誠信」這重要的社會資產。

作者是公共政策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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