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仇舊恨 糾纏不清
舊恨之上,往往有新仇不斷累積。或許1000年前或100年前的殺戮理應與自己無關,但當昔日的結未能解開,就必然會產生新的報復,永不止息。結就是如此一日比一日糾纏不清,一日比一日緊。就算100年前的殺戮與你我無關,但不久前卻有大屠殺啊。這種難分難解的仇恨,難免令人想到正在爆發的以色列-哈瑪斯戰爭。故事與現實之間當然有差距,但我們實在可以感受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血海深仇,如何令人絕望。這些日子我都在想: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化解雙方的仇恨?我想像力實在不夠,根本無法想像出一個和平的未來。(我必須講:我絕對不是中立的,我站在巴勒斯坦人的一方。以色列國暴力殖民巴勒斯坦,人所共見。而西方諸國的虛偽,實在令人嗤之以鼻。但這不代表我因此就能認可哈瑪斯虐殺平民。)回到《巨人》。艾爾迪亞人知道世界的真相後,分別提出了3個方案。首先是薛克‧耶格提出的「艾爾迪亞人安樂死計劃」,就是利用始祖巨人之力,改變全體艾爾迪亞人的身體結構,使其失去生育能力。不能生育,就不會有下一代,繼而仇恨的螺旋就會消失。這是以自毁尋求和平的自殺式計劃。第二個方案則是主角艾倫‧耶格決定執行的滅世計劃。艾倫本來以為牆外的世界就是自由,後來發現牆外有大海,而海的對面是仇恨自己一族的世人。經過實地考察,經過交談的努力,他終究發現,互相諒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決定在奪取始祖巨人之力後,發動「地鳴」,以無數巨人剷除島外的一切。艾倫心思是複雜的,我們最後都不敢肯定他是否存心要滅世。但無論如何,方案得到帕拉迪島不少人支持,政府內部也組成了狂熱的「耶格派」。最後一個方案,則是阿爾敏的尋求和平共處方案。我在上一篇文章也提過,有些讀者把阿爾敏定性為幼稚的和平主義者。但故事內容清楚可見,他並無絕對反對殺戮,當無法避免時,他也用超大型巨人之力殺死了不少人。但他深信人類是可以互相理解的,理性與思考是可以化解世仇的。薛克方案好明顯不獲接納,因此故事到了最後階段,成為艾倫方案與阿爾敏方案之爭。
和平極脆弱
來到大結局,作者諫山創並無清楚在兩個方案之間二揀一。艾倫實行「地鳴」滅世,殺死了世界上八成的人類。他在浮現的記憶中跟阿爾敏說,殺戮一方面是為了解除各國的武裝,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自己被阿爾敏和米卡莎所殺,繼而令島上的艾爾迪亞人成為拯救人類的英雄。但他又承認,自己無論如何就是要踏平世界,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做。世上好多事情就是如此說不清。同時間阿爾敏也感謝艾倫,感謝艾倫為他們而成為殺戮者。而艾倫也清楚表明:最後拯救人類的人,會是阿爾敏。滅世停止後,巨人之力消失,阿爾敏以「殺死『進擊的巨人』艾倫‧耶格的人」之身分阻止衝突繼續,結束「天與地之戰」。然而戰爭結束後,帕拉迪島的艾爾迪亞人擔心會遭到報復,耶格派因而得勢而成立正規軍隊,鼓動戰爭情緒。阿爾敏率領大使團,代表島外的人回去帕拉迪島,尋求互相理解。要說是和平的話,也只是極脆弱的短暫和平,最後始終歸於戰亂與毁滅。
集體與集體的摩擦
所謂「殘酷的世界」,固然有大自然力量的參與。天災無情,那是人無法控制的。然而世界更殘酷之處,往往是人類造成的。我們常常以為(或希望)邪惡背後總有一個大魔頭。要令邪惡消失,就只需要消滅大魔頭。但邪惡往往是集體的,甚至不必然是刻意造成的。這方才是最殘酷的地方:你無辦法靠消滅一兩個人或集團而令世界變得永遠美好。希特勒死了,納粹主義卻可以死灰復燃。人總是活在自己的lifeworld(「生活世界」)裏頭,一切都看似理所當然。而當人走在一起,便建立集體(collective),集體有集體的lifeworld。當一個集體的lifeworld與另一個相異的集體lifeworld碰撞時,便會產生摩擦。集體要能維繫,必須要有向心力,要不斷自我證成。當自己所理解的世界「理所當然」如此運作,則旁邊那個不同的lifeworld的運作方式就是不合理的。這些集體可以是民族、種族、宗教、國家,或體制。
不同的集體lifeworlds,究竟如何可以和平共處?有人提出普世價值之說,但即使接納最基本限度的共同語言,在其之上也有無數可以衝突的地方。我突然想:究竟人類歷史上,有無出現過一天是沒有戰爭的呢?我立刻上網查一查。倫敦大學學院的Robert Simpson博士給出了答案:沒有。即使二戰後所謂的「和平」時代,其實也只是西歐與北美的相對和平(而這個「和平」只是解「沒有戰爭」而已,不代表各國國內無壓迫)。如果要定義人類的「本質」的話,或許「傾向戰爭」也是其中一項。而各種的集體,不斷鞏固我們這種「本質」。集體愈龐大,惡業愈牢不可破。
近日村上春樹被問及如何看當下的以巴衝突,他說無法簡單評論誰對誰錯,因而被一些人說他自打嘴巴,否定了自己的「雞蛋與高牆論」。事實上,多年前村上在耶路撒冷發表有關「雞蛋與高牆」的演講,正好也是對集體的質問:「繼而我們眾人各自也或多或少,必須直面堅硬的高牆。那堵高牆有個名字,稱為『體制』(システム,system)。那個體制理應保護我們。但有時候它卻自行地殺害我們,並令我們殺人:冷酷地、有效率地、有系統(システマティック,systematic)地。」村上的演辭,也是說出個體與體制之間的爭持。是我們創造了體制,而非體制創造了我們。小說家的願望,是以小說使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令光線能夠照及。小說家有其理想主義,但事實的殘酷卻永不休止。正如《巨人》所描述,真正的高牆不是擋在人類與巨人之間的高牆,而是各族因世代恩怨情仇而築成的systematic lifeworlds。這些lifeworlds交疊碰撞,交織成「殘酷的世界」。個體在其之中,或許會有一刻若即若離甚至一度超然的可能,但終究無法完全擺脫。一個活在香港的巴勒斯坦人和一個活在香港的猶太人,兩個個體之間或許可以短暫拋開所屬,坦誠交流。但民族身分的幽魂就飄在頭上。我曾經自問是一個社群主義者(communitarian),但現在已經不是。以前我比較看到社群的善,現在卻更看到社群的惡、桎梏,和虛妄。但同時我也不再相信個體理性,慢慢產生了強烈的虛無主義情緒。我依然欣賞阿爾敏的堅持,相信自己要一直保持思考,但我也愈來愈同情艾倫的選擇。
人類的宿命
既然無邪惡的魔頭,自然也無超級英雄。《巨人》故事裏面的人,都清楚知道這個事實。「進擊的巨人」被殺了,巨人之力消失了,但人依然有武裝的能力,依然受到民族歷史國家的束縛。所以故事結局的「和平」,也只是暫時無戰爭而已。頂多是一種negotiated peace,或脆弱的互相制衡。天秤稍為傾斜,狼煙隨即四起。說到底,究竟「和平」有沒有機會?如果我們所希望得到的和平,是世人從今以後都互相愛護的話,那麼我敢說鐵定是不可能的,在世界末日之前都不會看到這一天。可行的和平,最多只會是在有限規模中互相制衡下減少衝突。這或許是人類的宿命。
文˙莫哲暐
圖˙Stella So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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