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刀郎的《羅剎海市》最近紅遍大江南北,點擊率甚高,這首歌來自刀郎最新的專輯《山歌寥哉》,「廖哉」當然是指蒲松齡的傳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
我聽了一遍《羅剎海市》,就無興趣再聽一次,但歌詞又實在是有趣的,引人索解其中真義。有說歌詞是影射當今中國內地音樂界(如《中國好聲音》)的亂象,當然,刀郎不說破,沒有人會知道最終的答案。
新歌呼應哲學思考
歌詞是用方言寫的,有中國地道鄉土味,刀郎先寫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有個地方,有一條一丘河,河水流過苟苟營(一聽這些名稱,就知道不是好地方)。有個杈桿兒、撐腰者叫作馬戶,她面目古怪,以為自己是隻雞,其實馬戶是一頭驢,反而又鳥不知道自己是一隻雞,實在顛倒,光怪離奇。刀郎以諷刺之言「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一句,完了第一節。
第二節寫小伙子馬驥流落惡地,見這羅剎國裏常顛倒,牝雞司晨,那頭驢不管怎樣洗也是個髒東西。刀郎又諷刺一女子口蜜腹劍:「愛字有心心有好歹,百樣愛也有千樣的壞;女子為好非全都好,還有黃蜂尾上針。」刀郎還引出了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大概呼應《邏輯學筆記》(Notes on Logic)中,重言(tautology,真)與矛盾(contradiction,假)的思考:「西邊的歐鋼有老闆,生兒維特根斯坦,他言說馬戶驢、又鳥雞,到底那馬戶是驢,還是驢是又鳥雞,那驢是雞,那個雞是驢,那雞是驢,那個驢是雞,那馬戶、又鳥,是我們人類根本的問題。」
刀郎的《羅剎海市》將我們引到蒲松齡的小說〈羅剎海市〉。
羅剎海市的故事
〈羅剎海市〉不是《聊齋誌異》中,最著名的一批小說,名氣比不上〈聶小倩〉、〈嶗山道士〉、〈促織〉、〈陸判〉、〈畫皮〉、〈畫壁〉、〈黃英〉等,但〈羅剎海市〉自有特色,充滿想像的異國風情。
小說名為〈羅剎海市〉,就包括了羅剎和海市兩個地方。小說的主角馬驥,是商人的兒子。他生得俊俏,風流倜儻,喜歡歌舞,經常跟隨梨園弟子演戲,扮成旦⻆,一如美女般好看,所以馬驥有「俊人」之號。
馬驥跟偕到海外做生意,船被颶風引去,幾日幾夜後,來到一個都會。那都會的人都醜得出奇,看見馬驥來了,以為是妖怪,羣嘩而走。馬驥來到一個小山村,開始與一些人交談。村民將馬驥帶到大羅剎國都城,大羅剎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但馬驥所見,官職高者甚醜,長得怪異,反而隨着職位愈低,相應不醜了。
馬驥登門造訪一名執戟郎,執戟郎叫出舞女十餘人,輪番表演歌舞。舞女長得如夜叉一般,皆以白錦纏頭,紅衣拖到地上。她們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歌詞,唱腔和節拍都怪怪的。執戟郎問馬驥,中國也有這些音樂舞蹈嗎?馬驥敲擊桌子唱了一曲。執戟郎高興地說:「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
馬驥以張飛的面目去見宰相,更得到國王殊異恩寵,但官僚都不喜歡馬驥。馬驥得到三月假,復歸山村,將錢財分給往日與自己交好的村民,村民將馬驥帶到漂亮的海市,馬驥認識了東洋三世子,後來更娶了龍女。馬驥有故土之思,決定回家歸養雙親,與龍女分別。
平凡世界=非凡異域?
〈羅剎海市〉的結局是龍女思念馬驥,生了一男一女,送給馬驥,可是一家未能團聚。
〈羅剎海市〉寫羅剎、海市、人間三地,以上的簡單撮要,偏重了羅剎一段,望有助了解刀郎的歌詞。
〈羅剎海市〉展現了蒲松齡眼中的兩個世界,一邊是現實,一邊是理想,一醜一美。醜之為醜,可笑在標準失卻,甚至美醜是非顛倒,針對的不止是科舉制度,還有人世的荒謬。這個情况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是一模一樣,甚至在政治正確的局面下愈演愈烈。至於海市,就是理想世界,人人有情有義,有實力者能夠一展才華。海市畢竟就是海市蜃樓,小說的悲傷結局,也令人想到這個理想的世界,實在是遙不可及。
關於《聊齋誌異》,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的《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Historian of the Strange: 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 Tale)一書比較著名,可惜〈羅剎海市〉不是重點討論的文本,但當中有個觀點頗有意思,不妨引伸下去:「在《聊齋》的世界裏,非凡的事情看起來很平凡,但平凡的事情又顯得不平凡。」蒲松齡筆下的羅剎是非凡異域,但其實是平凡不過的現實世界,但蒲松齡必要刻劃得不平凡,奇哉怪也。
歌詞留聽眾想像空間
為什麼我說非凡異域是現實世界,蒲松齡又要故作稀奇古怪,創造出顛三倒四的羅剎呢?羅敬之《傳奇‧聊齋散論》一書,有一些看法可以參詳。他認為羅剎,與婆羅洲之東的古羅剎國,以及俄羅斯部落不相關連,而是取自梵語「略剎婆」,意思是「可畏暴惡,為食人之鬼神」。羅敬之又認為蒲松齡表達了滿清殘暴統治者的憤慨,「這篇離奇的故事是對清代那種顛倒黑白,不分賢愚的現實社會的深刻揭露,是對那些缺德無才的達官貴族的辛辣諷刺」。由於〈羅剎海市〉的反清意識,因此被《四庫全書》所摒棄。幸好,蒲松齡的隱喻功力深厚,所以沒有遭到文字獄之禍。
刀郎的《羅剎海市》大紅大紫,可能反映了廣大聽眾對於現實的不滿,這些不滿可以針對多個方向,可以是演藝界、娛樂圈、官場等等,取其大者,就是黑白顛倒的現實(當然,刀郎的《羅剎海市》和蒲松齡的傳奇小說都與外國無關)。歌詞有足夠的空間給聽者,自行找到針對的方向,這首歌表達了他們內在的心聲。
文˙Matthew Cheng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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