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荒」前所未見 殯葬儀式從簡
阿泰加入殯儀業兩年多,開網店「泰記壽紙」賣衣紙,又在殯儀館「賣棺材」,策劃殯儀服務。他甫入行時是疫情初期,生意額就像反映疫情的嚴峻程度,現在正是他兩年來最忙的時候,「我有同事做了30年,他說入行到現在從未見過這麼忙,平時我們過年,火化爐最高峰都只是190次,現在火化爐開到200幾,去到凌晨12點、1點都繼續燒,由朝燒到晚,由晚燒到朝」。他形容情况前所未見,為了盡快騰出殮房空位,盡早送遺體去火化,殯葬儀式也不能如疫情前鋪張,「譬如之前家屬會要求擇日出殯,會要求打齋,要就星期六日,又要就小朋友上學,還要就吉日,可能等到4月中才搞得成」。阿泰唯有跟家屬商量一切從簡,儀式待解除限聚令後再補回,幸好大部分家屬都明白事理,「將心比心,你的家人今天好彩能夠出殯,但仍有很多死者在等候殮房空位」。儀式要從簡,亦因為殯儀物資短缺,喪事所需的紮作和火化用棺材依賴內地供貨,早前有跨境司機確診,內地減少非必需物資供港,導致紮作、棺材供應不足,「打齋我只能提供師傅,紮作我做不到給你」。上周深圳封城,更導致香港出現「棺材荒」,阿泰說最緊絀時完全訂不到棺材,家屬除了等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一度以為要等到4月才能出殯。「遺體又出不到,又無文件,又無棺材,什麼都做不到」。食環署其後向內地單位反映,說明棺木為供港「必需物資」,確保內地棺材能抵港應急。阿泰說情况稍為紓緩,但供應仍緊張,未是最理想的狀態。
助家屬領遺體 波折重重
和醫院交涉也比以前更混亂,平時死亡文件3天就可以發出,現在至少等上一星期,醫生一日未簽文件,也不能接遺體,變相再拖慢程序,阿泰卻只能乾着急,「我們唔怪得醫院的醫生、護士、職員,因為真的太忙,我們都明白,但政府又叫我們請盡早領遺體,但問題是我哋已經幫你勸到客人不揀日子,你連遺體都不讓我領」。兵荒馬亂之際,他還試過有遺體不知所終,客人找他為兒子辦喪事,兒子驗出陽性,因腎衰竭去世,但家屬分別致電廣華醫院、葵涌公眾殮房、警署也不知遺體去向,「醫院說遺體去了葵涌殮房,打去警署,警署說不知道,打去葵涌,葵涌無反應,找又找不到,文件都無」。最後遺體失蹤6日後,警方才聯絡家屬到殮房領取遺體,「搵番的時候還說認屍不可以開袋,不開袋我點知係咪我兒子呀」。若然家有至親在這段時間因肺炎離世,不但安排後事的程序忙亂,出殯也不能風光大葬,且因為遺體有傳播新冠病毒風險,不能化妝、裝身、瞻仰遺容,家屬份外難過,阿泰只能盡量彌補他們的遺憾,「在殮房認屍的時候望多5至10分鐘,不接觸,遠少少望一望,等他們了咗件心事」。
由病房助理到殮房工作
阿泰20多歲,卻天天跟死亡打交道,身邊同事、客人都較自己年長,但他篤定這是自己喜歡的行業,雖然他本來的志願是護士。阿泰中三已憧憬做護士,選科時也特地選生物、化學等科目。中學畢業後,他報讀醫管局護士學校,課程還有半年多才開學,已到醫院試試工作環境,「本來我做醫院的病房助理,幫手換尿片」,但因跟同事合不來,他就轉任殮房。自此他就跟死亡結了緣,殮房助理的工作內容,包括管理殮房秩序、從病房運遺體到殮房、保管遺體、送遺體去解剖等。天天見死人多過見生人,尤其是當自己一個獨守殮房,不怕嗎?「我驚。」阿泰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第一天上班的確有點膽怯,「我返中更,下午3時至晚上11時,同事有事外出,叫我睇住個檔口,睇吓睇吓,殮房好像有些『激激』聲,我就驚,那是第一天上班,好驚,我馬上跑出殮房等同事,然後同事說那只是冷氣聲,我就知道,以後凡是殮房有聲都是自己『形住』,從那時開始就唔驚」。
阿泰在殮房工作了半年,與遺體共處一室慢慢習以為常,「平時返夜更在殮房瞓覺咪又係咁瞓,佢有佢瞓,你有你瞓之嘛」。殮房鬼故事中,不乏半夜儲存遺體冰格的門傳來敲門聲的情節,阿泰笑說自己有套心得,「如果他真的敲門,你咪開門囉,見他未死,你咪報警囉,佢敲得你門即是未死,你想想好大件事喎!未死送了進來,還不大件事?你做得耐你諗嘢就會很現實」。殮房前輩說,以前真的試過有「遺體」送到殮房後才發現人未死,不過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當時的醫療技術未及現今發達。現在雖然殮房中有心跳的人不多,這裏還是設置了一部心臟除顫器(AED機),阿泰也要學急救技術。
陪伴伯伯走最後的路
直到護士學校開學,阿泰辭去殮房工作,護士課程快要畢業之際,他遇上2019年社會運動,那年他無心讀書,缺席執業試,最後當不成護士,反而由殮房認識的殯儀業前輩帶入行,轉行做殯儀策劃。
無獨有偶,阿泰做過的工作都離不開生老病死,在護士實習生涯中,他見證過一個伯伯臨終的整個過程。「我實習的時候有個伯伯在醫院住,我實習第一天他就在這裏,他好精靈,天天同我傾偈,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到我差不多實習完的時候,他情况一直走下坡,我請了一個星期假,再回來時他已經唔識講嘢,『扯晒蝦』咁。」在伯伯最後的日子,他不停叫喚阿泰的名字,捉緊阿泰的手,跟他道謝,「伯伯走的時候我跟他說,不如你死了我送你落去,送你落殮房,幫你打包,跟住他說好,嗌得好大聲,『我對你最有信心』」。
把關好最後一步的「死」
最後伯伯剛好在阿泰下班前離世,由他替伯伯包屍送到殮房,他還記得伯伯的名字和樣子。儘管無緣做護士,無法關顧病人的生、老、病,阿泰現在也滿足於把關好最後一步的「死」,希望死者至少能夠死得好,「無論他有錢無錢都好,我都想他死都要死得好,我不要求風光大葬,但基本尊嚴、基本對待與態度是應該的」。
清潔遺宅遺物 感受鄰里關懷
剛做殯儀學徒時沒有薪金,阿泰在區議員辦事處兼職,有天街坊求助說鄰居在家跌倒失救致死,去世一兩星期才被發現,單位臭氣熏天。區議員知道阿泰熟悉殯儀,就問他可不可以去做單位清潔,阿泰請教殯儀業同事後就去幫忙,自此提供遺宅清潔和遺物整理服務。「第一次感覺是幾新奇。」第一次也是非一般的惡心,單位堆滿垃圾,還有屍體殘留物,「我去到要清潔,最緊要幫街坊辟味,要清理屍水,好臭真的好臭,街坊嗌晒救命,因為間屋密封,所以初時聞不到味道,到味道好濃的時候已經好誇張,啲蟲會從單位爬出來」。接單後,阿泰會跟業主立案法團接洽、勘測單位情况、安排斗車,清潔行動就多數在凌晨時分進行,拆牀拆櫃、清理案發現場、整理死者的財物和文件,快手就兩小時完成,最長試過花5小時,「為什麼要做遺物整理,我覺得,既然人死了會腐化,不見得人,不如留番好的印象給屋企人」。
多數鄰居對事發單位都怨聲載道,但有一次阿泰和同事清潔一個婆婆的遺宅時,鄰居竟然過來請他們喝飲品、吃餅乾,「鄰居和我們傾偈,都未試過咁,他們說原來婆婆在這裏住了50幾年,好多小朋友從小到大,都是婆婆有份湊大,甚至孫兒出世回來見婆婆,又是婆婆湊,他們說婆婆就好像他們的婆婆一樣,所以就算做鄰居,也要讓婆婆知道他們仍然好掛住她」。婆婆的家人不懂得填寫文件,不懂得如何暫停綜援和申請哀傷輔導,同一樓層的社工鄰居下班後,便幫他們處理,社工說她也是婆婆湊大,她上班時亦是由婆婆幫忙照顧兒子。阿泰感悟很深,「人死後,風不風光大葬,看不出你是不是一個好人,或者是不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你的成績表,你人生畢業的成績表,最有力就是身邊的人給你什麼feedback」。如果一個人死後,鄰居不會說「哎呀死都要死喺到」,而是感到婉惜,至少人生也不枉過。第五波疫情肆虐,阿泰跟慈善機構合作,為在生長者提供義務家居整理服務,希望透過執屋改善長者的居住環境,讓長者能夠在家隔離,早日出院紓緩公共醫療系統壓力。
做殯儀要以人為本
阿泰說,長生店老闆教落,做殯儀要以人為本,尊重先人,尊重家屬,也尊重自己,「所以做這行我覺得無禁忌,你沒有做錯事,你沒有對不起死者屋企人,你沒有畀啲不合理嘅嘢人,就無嘢驚」。大老闆榮哥插話,年輕一代想改善殯儀業風氣是好事,「他們這代趨向做禮儀師那一套,我們那代就叫棺材佬。以前棺材佬,啲人叫棺材老鼠」。榮哥9歲就入行,跟着大人把寶珊道山泥傾瀉事件的死者送到沙嶺公墓,做殯儀做了半個世紀。榮哥說以前因為殮房不夠位,加上貪污盛行,殮房的遺體隨處亂放在地上,「以前殮房啲人又懶,不收錢不上格,上世紀80年代都仲係咁,我們就要一個檻一個,盡量不踩到,就算踩到都無辦法」。行內亦缺乏專業精神,「以前在靈堂叼住支煙食早餐,個個嘻哈大笑,偷陪葬品都有,所以上環點解咁多故衣舖,賣舊衫、賣舊表」。過去棺材佬被人瞧不起,榮哥說做殯儀要得人尊重,就要先尊重自己,不要小看自己,既然社會資源改善,更着重死者尊嚴,殯儀業界也要跟着進步。
不分公司 「你幫我我幫你」
但近日死亡率大增,公共醫療系統、殮房不敷應用,又重現遺體放滿地上,甚至屍疊屍的駭人畫面。等候出殯的死者排長龍,長生店人手不足,只得跟隔壁店家互相借人,湊夠人完成儀式,榮哥說人情味才是香港賴以為生的獅子山精神,「現在仲分你間公司,我間公司?哩哩啦啦,你幫我我幫你就快啦。有得幫就幫人,唯有咁香港先有得救」。見同事辛苦,阿泰會落手落腳一起抬棺材,說這是社會責任,「死得人多對我們帶來更多收入,但不是咁樣做人㗎嘛,我們的收入,應該在正常的社會狀態下獲取」。
文˙ 朱琳琳
{ 圖 } 馮凱鍵、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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