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日星期六

為乜破地獄 慰藉生者接受死別

【明報專訊】2017-09-03

快到七月十四,傳說鬼門關已開,原來除了鬼魂可來「自由行」,陽間也可強闖地獄之門。

「破地獄」是道教版的《雷霆救兵》(Saving Private Ryan),是超渡先人的儀式,師傅會帶着一名家屬深入九層地獄,打破閻王殿屋頂,「重奪」先人魂魄,帶其脫離苦海投胎。

誦經、打破瓦片、噴火、轉圈,「破地獄是整個喪禮的高潮,因是當中最暴力的儀式,為先人打開捷徑」。

黃詠詩的爺爺是聞名港澳的黃道長,「家族事業」是道教打齋,她自編自演的舞台劇《破地獄與白菊花》,更把破地獄儀式搬上台上表演。




她說,本來做這劇是想告訴大家,人死了做什麼都沒意思。

後來卻發現,「儀式其實是對生者在無常中的慰藉。」

像《通靈少女》中的少女仙姑說:「仙姑真正的力量,並不是和幾次元外的靈溝通,而是讓人連結在一起。」

破地獄 助先人盡快脫離苦難

《破》劇的儀式資料大都來自家人,黃詠詩的爺爺在行內德高望重,祖母去世時,來悼念的打齋師傅站滿禮堂,「百多人穿黑唐裝來,黑社會似的,連CID都駕車來,以為有江湖大佬去世。」她笑道。「其實真正的儀式只是誦經,後來將口耳相傳的經文具像化,變成看得到、聽得到的儀式。因以前人們不識字,將儀式具像化,例如誦經的音樂、穿步,等於教堂內的畫,告訴人們《聖經》的道理。」

「破地獄」的儀式來自目連救母的民間故事,目連母親因作惡在地獄受苦,目連便由地獄救出母親。「道教相信,若非壽終正寢(即六十歲前去世或死於非命)要在地獄等好久,地獄好熱、又聽到許多慘叫聲,家人想先人盡快脫離苦難,便會為他破地獄。」黃說。

擔幡買水、守夜 有根有據

黃詠詩說,其實喪禮的儀式全都有它的根,「與生活有關,不是空泛的。用的物件,以前都有其實際需要。」

例如擔幡買水、守夜。以前食水珍貴,沐浴是大事。孝子為讓先人有最好的水沐浴,會在河中投下金錢「請你給我最好的水」。「人們相信河溪有靈性,這是對先人的誠意。現在已沒有,擺個紅A桶在出面代替。」以前沒有殯儀館,喪事在家操辦,「因為在荒山野嶺,祭品甚至遺體都怕被野獸食,所以孝子要拿着打狗棒在靈位守夜,可以撥草、撥蛇,是孝心。現在已變成一支紙管。我知道後,覺得很值得流傳 下去,因這些細節,合成香港背後的歴史。」

人走了 說話特別入耳

黃詠詩說,經文其實是誦給子孫聽的教化,「例如講大話會剪舌,不孝會上刀山下油鍋」,也是給子孫重整人生的機會。「先人不在,你都會若有所失。聽別人去世就聽得多,但當你真的以後都看不見這個人,他在這世上vanish(蒸發)了,其實好難接受。此時,最好讓人們知道,你其實可以重整人生,這時候人們特別聽得入耳。就算是現在,好多時儀式去到這裏,只要師傅誦經清楚,人們都會大哭。」

一個一個哭起來 生者得以慰藉?

「儀式是我們硬找個降落傘,給這份飄浮在中間的喪親之痛着陸。好多時大家希望快些跨過,但你愈重視這段關係,離開時愈痛——你的親人離開了,點會無嘢?」

她曾做資料蒐集,在不同的靈堂喬裝家屬,其中一個年逾九旬婆婆的喪禮,印象深刻。她看着人們扶着婆婆的兒子出來,兒子都已七八十歲,連跪下上香都做不到。其他家屬都不太傷感,「先人應已拖了好久,久病牀前無孝子,大家都麻木了」。然後一直在咿咿哦哦唱了好久師傅突然大聲唱一句:「養子方知父母恩。」「那位(打齋)師傅真的好叻,第一排的阿伯先哭起來,你見二十多人,像燒炮仗似的,一個哭,旁邊人就跟着哭,一直蔓延下去。因為除了最後一行家屬,人人都已為人父母。那一刻很震撼,一個好的師傅,會知道如何釋放家人的情緒;就算是拖了好久、好累,其實大家都好傷心,好掛念這個人。」

吩咐紙紮公仔照顧先人 釋放深層情感

黃詠詩的長輩多從事打齋或殯儀,唯獨父親卻行船。「我爸常說,死了丟進海就好。我就覺得,你不要那麼自私。你都沒想過我們,我們當然會幫你搞一大輪,跟住望吓你張相,想想我與你的關係。這是我們觀照整件事的過程,有個殯儀館你租了,可坐一天,專誠只做這件事。」

「曾有師傅說中國人感情內斂,無可能要他哭,與其悶在心裏,不如給他些事情做。通常去到吩咐紙紮公仔照顧先人就好傷感,為公仔改名,着它照顧先人飲食、衣櫥,燈光暗下來,得一位師傅拉着二胡唱南音。經過整個過程,才可釋放這麼深層的情感,而這些情感解釋不到。經歷這大堆東西,可以釋放對先人、一個階段的掛念,代表一些東西的結束;這些也可能是一種焦慮、彷徨。」

搞喪禮是…… 生者與親人重新連結

喪禮的繁文縟節是情緒的釋放,也是生者與親人重新連結的時刻。「我本來覺得,人死就沒有了,花錢做這些沒有意思,做完資料蒐集才發現,不是的。其實默默地(視親人去世)這件事沒發生過是好恐怖的,你為喪事張羅,見到許多好久不見的人,是真人,不是在facebook,是另一回事。」

儀式 填補缺失的一塊

《破》講她的祖母去世,來自親身經歷。「就算你聽過有人去世,到你親身經歷,是另一回事。你不能再打電話找到他,就算與祖母不太親,因她有太多孫,我也覺得我的世界缺失了一塊,我不用再去拜年,聞不到那層唐樓的味道,好多事情沒有了。不是人人可面對這些,而是喪禮中,通常是與有血緣的人一起,那就感覺更親近,因你由那裏來;有個儀式是重要的,因人們不懂面對死亡。」

「死別」 愈來愈難接受

黃詠詩說,現在互聯網、facebook將「生離」的地域距離拉近,「以前同學移民哭到掏心掏肺,現在到埗便可facebook報平安」。而我們愈來愈難接受死亡,因此真正的離別,就是「死別」。

文﹕黄熙麗

圖﹕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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