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6-10-09
曾經有人說過,「在所有創造之中,兒童的潛能是最迷人和最激動人心的」。的確,小朋友有時候的童言趣語,首先表現了他們對世界的直觀感受和觀察。同時,這些童言趣語也可能觸及一些深刻的哲學問題。法國哲學普及雜誌philomag有一個叫「小孩的疑惑」的專欄,是一些小朋友寫信給這本哲學雜誌,問一些他們感興趣的問題,例如成年人為什麼吸煙?他們明知道吸煙是不好的。為什麼有些早上我們心情很好,但有些早上則不是?為什麼黃金沒用,價值卻那麼高?我們如何知道對方是否喜歡我們?我不喜歡失敗,為什麼這是一個缺點?如果阿馬遜森林消失了,我們是否將會沒有空氣呼吸呢?我們應否尊重壞人? 為什麼我們的生命只能活一次?
這些問題中,有些驟眼看來很無聊(有些早上我們心情很好,但有些早上則不是?),有些卻已觸及人類存在意義的問題(為什麼我們的生命只能活一次?)。無論是哪一種,要從一個小朋友能聽得懂的角度去回答,同時不把小朋友視為沒有能力理解抽象世界的無知孩童,中間的拿揑非常考工夫。而且,這些問題應該不是僅屬於法國小朋友的疑惑,大部分的小朋友或者都曾問過類似的問題。所以,關鍵是大人如何從小朋友的角度去回應,同時又如何藉這些問題教導小朋友繼續思考下去。本文嘗試編譯了哲學普及雜誌的四條問題和回答,看法國的哲學家如何回應兒童對世界的疑惑。這也是為香港家長提供參考。下次如果他們的子女提起類似疑惑時,他們或許會更懂得如何跟兒童談哲學了。
1. 馬丁(Martin),5歲:
有一天,你會死,但你結束死亡時,又會發生什麼呢?
馬丁,當你和你的朋友玩裝扮遊戲時,有時你用手指做手槍狀,摹仿子彈發射的聲音,然後大叫:「你已經死了!」你的朋友倒地後一動不動。然後,他再爬起來喊道:「好了,現在我死完了,輪到你扮死了。」當我們玩遊戲殺人時,死亡只是一場遊戲。我們不相信,我們以為死亡只是偽裝。是啊,人們,即使是被稱為「大人」的那些人,也像玩遊戲的孩子一樣,一直都難以「相信死亡」。我們難以接受死亡是「不復存在」,而那些死者也沒能力像玩遊戲時那樣,適當的時候就「不再扮死亡」,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這種情况令人難以承受,所以我們有時會對死亡避而不談。
但有時候,當我們喜歡的人過世時,我們會在夢裏繼續見到他們,與他們說話。這表示了對我們的一部分意識而言,他們並沒有死去!我們希望他們「回來」。為了承認被愛的人將永遠缺席,我們必須做出「理智的」、但極其痛苦的努力,我們稱之為「哀悼」。但在我們活着的社會中,人們曾幻想過一些信仰和故事,於其中,死者並沒有真正死去,他們只是生活在其他地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有時我們稱之為「天上」。總之,當我們不再看到一動不動的屍體時,我們會想像他們身在一個他們可以繼續思考和行動的地方,只不過不是我們此刻生活的世界而已。
有些非常古老的信仰甚至認為,死者會以幽靈的形式「回來」騷擾在世的人。另一些則相反,它們說,死者都是善良的,我們可以向他們祈願。所有的宗教中,有一個叫基督教,他們的神會化為肉身,死亡,然後三天復活。因此,這個宗教的神可以「結束死亡」。它甚至宣稱,一般人,或至少他們的靈魂,也可以像這位神明一樣在時間的終點復活!我們的死亡會有終結,就像冬天過去,春天復歸一樣,這麼想的話的確心裏會好過很多,沒那麼悲傷,但我們必須全然相信才行:就像有些人認為我們在夢裏看到的也是真實的那樣。
死去的人繼續活下去
那麼,那些沒法相信死而復生的人呢?嗯,他們也有一種減少哀傷的方法:當有人過世時,只要有人想念着這些過世的人,當有人回想起他們的微笑、走路或說話的模樣時,我們可以說這些死去的人「並沒有停止活在世上」。「真正」死去的人,是那些世上沒人再想起他們的人。沒人懷念,名字被抹去。這很可怕,但這一天總會來到。
因此,重要的不是「結束死亡」,而是讓那些還活着,或是已經消失的人「繼續在我們的生活中活下去」。
2. 克洛伊(Chloé),11歲:
現在的藝術家都可以為所欲為嗎?
克洛伊,大概你最近被嚇着了,是因為有人向你展示了一些用塑膠材料組裝而成的藝術品嗎?或是一堆電視,屏幕上放着斷斷續續的影片,或是一位以塗鴉成名的畫家的作品,他畫的人物只是寥寥數筆,文字也到處亂飛。
「現在的藝術家都可以為所欲為嗎?」你問的問題,其實很多大人也曾這樣想過。
在那些把自己的身體畫到走形的畫家面前,你感到氣憤不解,這是正常的。因為,在你畫畫時,你很努力地創造美麗、均衡、和諧的形象,你學着使用一些可以製造出相似效果的技術,例如透視的技巧。因此,你尋思着:「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這些藝術家有權去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而我卻沒有?」 你可能既生氣又羨慕,因為你覺得他們無比自由,而你就沒有這份自由。即使你用你想用的顏色和手邊的一切,畫出滑過你腦海裏的所有形狀和事物——房子、飛機、山巒、野獸或怪獸,但你仍然沒有那種「為所欲為」的感覺。
從規範而來的自由
你相信某些當代藝術家並不嚴肅地創作,他們隨心所欲,不考慮任何規則,也不把技術與習俗放在眼裏。其實事實可能正好相反:他們完全知道多個世紀以來,藝術如何創造出最「美」的作品。他們欣賞、學習古典時代的藝術家。同時,他們從這些知識出發,用所有可能的材料來探索新的感知方式。是的,他們很自由,但他們的自由與所有的自由一樣,都是先學懂那些規範他們自由的東西,然後再遠離那些規範而得來的。他們可以做到這個地步其實並不容易!對所有人來說,都存在着節奏、時刻和階段:某一天,你也會受不了自己再繼續畫那些小孩子的畫。同樣,當我們掌握了某些技術後,我們也會下定決心去質疑它們,以此為藝術帶來新的方向。
可能性是無限的,但「實際的執行」並不是散漫任意的。從藝術史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到藝術的可能性,藝術可以走的路,跟藝術家的人數同樣繁多,你若試着去理解每一個人的嘗試,那將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不過,你會按自己的藝術喜好而作出選擇,這很正常。你當然有權說,你對這種或那種創作沒有興趣。但你要記住,總有一種藝術形式會讓你驚艷,打開你的眼界,激發你無限的欲望去創造意想不到的形式。若是有一天你成了藝術家,那就會輪到別人在想,你簡直在「為所欲為」了。
3. 安妮(Annie),五歲:
為什麼我是我?
你會提出這個問題,證明了至少你確信你就是「你」。在你更小的時候,你可能會用第三人稱來稱呼你自己,比如「安妮疼」或「安妮想要喝水」。事實上,每個小朋友都會經歷一個無法使用「我自己」或是「我」的階段。或許你試過這麼問自己:「為什麼我沒有從別處來到這個世界,進入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的身體裏?」事實是:其他人也以別的方式存在於其他地方,如果從他們的角度出發,他們擁有自己的意識,你永遠無法取代他們!反之亦然。
或許你想知道,為什麼這個叫作「安妮」的小女孩「必須」存在?若是如此,要麼你就假設有一位神明創造了你,而你之所以有這樣那樣的的特點,是因為祂的神秘計劃把你陶造成這樣的人;要麼,你就接受你只是偶然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正是通過這種偶然,你可以有自由成為你想像中的那個自己。
若是你想要在別人或陌生人的身體裏做一場小小的旅行,那麼你只能通過想像來實現這個想法。這正是小說家所做的事,他們創造與他們毫不相似的角色和任務。拜寫作所賜,他們可以在某個時刻成為別人,但最後還是會保持自我。
因此,你只能「被迫是你自己」,這沒有任何理由,而你也沒什麼好悔恨的!你知道,不會有任何動物會提出你這個問題:貓滿足於靜靜地當着貓,因為它沒有語言可以讓它透過第一人稱單數(我/I/Je)來與其他的貓做出區別。不過,你的問題證明了,人類的自我(也就是你的自我)總處於焦慮之中,總向着他自己以外的其他可能性開放。這正是「沒有任何理由的人類身分」的寶貴之處,它總是牽掛着他自己以外的人和事,隨着時間,慢慢創造出他自己的存在理由。
4. 塞繆爾(Samuel),四歲:
時間是什麼?
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呢。時間沒有起始,它屬於永恆的曲譜中,在世界被創造之前時間便已存在。它脫離神明的管制。人類出於建構和日常生活的需要,從「宇宙年」到「納秒」,分割、細化着時間。因此,測量用具被發明出來:日晷、沙漏、漏壺,還有,從十三世紀開始便出現的機械鐘表,它們的指針把每一秒編織成分鐘和小時。
分分秒秒艷羨着「小時」,星期嫉妒着年華,而「世紀」則惋惜着過往。時間被精確地計算着。當我們談及過往時,時間成為了兩場事件中的間隙。通過「現在」,過往與未來被分隔開來。我們經歷着一系列的時刻的延續,這些時刻不斷堆積為歷史的進程。
透過強加於我們生活上的日期,透過記錄它們的日程表、時刻表以及日曆,精密計算的時間彰顯着它的霸權。而我們向它支付的代價,就是我們的不耐煩、壓力和鬧鐘。但我們其實仍有辦法自由地待在時間之外的。例如我自己就拒絕用年份來測量我的歲月。時間的綿延是相對的,快樂的時刻總比悲傷的時刻短暫。如果我需要五分鐘來吸完一支香煙,而到達村莊需要二十分鐘的路程,那麼村莊就離我「四支香煙」那麼遠。這是嘲弄時間限制的一種方法呢。
我更願意慢慢地享受時間,保存美好的時刻,而不是無所事事,打發時光。出生與死亡之間,我們有着一生的時間。所謂的一生,是充滿彈性的時刻的接續,我們用心緒、用熱情和失落去測量它們。最後,在死亡的時間裏迎來休息。我希望你長大後也會有類似的感悟。
編譯:杜卿為巴黎索邦學院法國文學碩士生、Sabrina Yeung為巴黎索邦學院比較文學博士生
文﹕杜卿,Sabrina Yeung
圖﹕網上圖片
編輯﹕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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