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日星期二

林沛理:誰偷走了我們的閒暇

 【明報專訊】2015-10-23

香港是否應該就標準工時立法涉及勞資雙方無法協調的利益分歧(conflicting interests),自然具爭議性甚至分化性(divisive)。在今日相對富裕的香港,大多數人還是要過營營役役、為口奔馳的生活。根據政府的數字,香港的貧窮人口接近100萬,但需要加班和長時間留在辦公室工作的,不止是前線和低層的普通勞動力(the rank and file of the workforce),還包括管理層和老闆。日以繼夜、不分晝夜地工作,似乎已經成為上班族的宿命。

這與經濟學家的預測不符。現代資本主義由工業革命開始發展到今日,已經有超過250年歷史。如果經濟學家的預測準確,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不管你叫它做晚期資本主義、新資本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的黃金時代——的主要特徵,是「工作、休息再休息」,而不是「工作、休息再工作」。閒暇而非忙碌,本應是現代人生活的主旋律。

1930年,現代經濟學之父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誇下海口,聲稱人類只要奉行資本主義制度,生活水平會在100年之後翻8番。在距2030年只有15年的今日,世人發現凱恩斯的預言非常準確,甚至可以說是準確到不可思議(uncannily correct)。

凱恩斯錯得厲害

凱恩斯深信,當社會達至一定程度的富裕,人民再不用為三餐一宿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最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是「如何得到溫飽」,而是「怎樣處置自己」(what to do with themselves)。科學進步、投資回報、儲蓄和工資增長使得愈來愈多人享有愈來愈多閒暇。他預測,到2030年,人類每周的工作時間會大幅下跌到15小時。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癡人說夢話。說有朝一日,我們每天的工作時間會增加到15小時,反而接近現實得多。

凱恩斯為什麼會錯得那麼厲害?如何解釋現代人「生活水平愈高,工作時間愈長」的困境?誰偷走了我們的閒暇?

凱恩斯忽略了一個關於資本主義的關鍵事實:資本主義社會締造的繁榮,是以持續不斷的生產迎合永無止境的需求(meeting insatiable demand with incessant production)。對它來說,由廣告和潮流帶動的虛假需求(false needs)跟滿足實際需要的需求同樣重要。我們停不了工作掙錢,因為市場上總有我們想要的新產品推出。英國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的名言 「我什麼都抵擋得住,除了誘惑」(I can resist anything but temptation),是現代人消費的金科玉律。

現代人的閒暇被工作蠶食了大半,又被消費主義偷走了一些,剩下來的所餘無幾卻往往由他們自己丟掉。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產力等同他的價值,有用的社會成員必須找到一份有酬的工作(gainful employment)。酬勞愈高,他的自我形象和社會地位也愈高。工作使很多人的生活有了意義,對他們來說,最難過的是不用上班的日子,最可怕的是退休後的生活。

哲學家羅素也說,人必須工作,否則會被沉悶吞噬。其實不用工作與沒事可做是兩回事,閒着也不等於無所事事;從勞役中釋放出來的自由(freedom)與閒極無聊的沉悶(boredom)不應混為一談。歸根究柢,這是一個關於如何善用閒暇的問題,而善用閒暇即是善待自己

擁有最多閒暇的人不一定懂得善用閒暇。富極無聊的人享受閒暇的唯一方式,就是做窮奢極侈的無聊之事。這樣除了為他們贏得「懶富」(the idle rich)的惡名,還會敗壞閒暇的聲譽。

美國學者凡伯倫(Thorstein Veblen)1899年發表《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指在一個大多數人都要辛勞工作的社會,有閒——即不需要勞動——自然成為彰顯社會地位的標誌。難怪有閒階級總是千方百計讓人知道他們有閒。凡伯倫對這種「conspicuous leisure」嗤之以鼻,認為它跟「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一樣討厭,更暴露了有閒階級的虛榮、沒有靈魂和揮霍無度。

標準工時立法遙遙無期,香港人應該認真想想如何善用手上僅有的閒暇。

林沛理

專欄作家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