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動植物公園12隻猴子近日死亡,教人不由得反思生命的脆弱。在加拿大作家Yann Martel筆下,動物卻生命力頑強,充滿靈性,Yann的著作Life of Pi便是一例。Life of Pi初版在2001年9月11日印刷,湊巧發生美國九一一恐襲事件。事發10年後,恐襲主謀的蓋達組織首任領袖拉登被美軍擊斃。望向眼下的以巴局勢,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領袖辛瓦爾(Yahya Sinwar)前不久被以軍擊斃,但以哈戰爭顯然並不就此結束。Yann說,當人犯下暴行,我們罵人時總習慣用動物作比喻,譬如成語「狼心狗肺」;倘要解釋動物和人類的分別時,往往又會說動物沒人性(humanity)。但Yann認為動物不會隨便挑起紛爭,只為生存而殘暴;人則是不必要地殘忍,例如發動戰爭和設奴隸制等。那麼Yann又是如何用動物寫由人來講的故事?虛構故事又有何意義?真相的分類
Life of Pi講述一名叫「Pi」的少年與一隻老虎在大海漂流的故事。Pi是印度人,其父經營動物園,他們一家打算帶同動物移民去加拿大,卻在乘搭日本貨船途中遇上暴風雨,全家只有Pi一人倖存。他與孟加拉虎、紅毛猩猩、斑馬和鬣狗同乘救生艇。途中鬣狗撕咬紅毛猩猩和斑馬果腹,孟加拉虎吃掉鬣狗後,船上只餘Pi和孟加拉虎。孟加拉虎對Pi虎視眈眈,Pi好不容易馴化牠,一起漂泊227天後,孟加拉虎獨自離去,Pi亦獲救。小說中日本運輸省海事部派員調查船難,Pi告訴調查人員上述經過,人員卻說想要「真相」(truth)。Pi把故事中的動物全換成人類——水手是斑馬,Pi的母親是紅毛猩猩,廚師是鬣狗,Pi則是老虎。兩個故事均說得頭頭是道,到底哪個才是真相?這個選擇題無固定答案,Yann說:「你可以相信(其中一個故事)多一點,你也可以相信少一點而免於失望。」正如孩童願意信世上有聖誕老人,大人卻嫌那想法幼稚一樣,這種決定或無科學根據,再說下去便是一場哲學討論。
「真相」這詞聽上去很理性,本身指事件真實情况,但深思日本調查人員再三向Pi確認船難真相,如何定義真相視乎人們取態,這多少攙雜主觀的感性。Yann說真相也分事實真相(factual truth)、情感真相(emotional truth)、宗教真相(religious truth)和審美真相(aesthetic truth)等,地心引力便屬事實真相。Yann發現隨科學和科技取得巨大成功,人們傾向尋求事實真相,「事實真相令人滿足,因為你無法爭辯」。但人類不是機器,介紹人類無法簡化成出生日期、出生地和語言這些事實真相,「真相遠不止於事實」。
創作Life of Pi原為理解信仰
日本調查人員質疑Pi的說法時,Pi的回應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什麼,只要說出口不就成了故事?只要說出口,只要用上了語言,無論用英語還是日語,不已有點虛構(invention)成分嗎?光是觀察這個世界(作出論述)不也是一種虛構嗎?」也許有着「以上情節純屬虛構」之便,寫故事可邊陳述事實,邊加入個人經歷和情緒,Yann的創作便是如此,他寫Life of Pi是為了幫自己理解信仰(faith)。
Yann原為創作一本故事背景設在葡萄牙的小說而遊歷印度,那時他幾乎耗盡旅費。他抵達印度後,發現那裏周圍都有宗教色彩,有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等,毫無宗教背景的他想:「這些宗教關於什麼?為什麼在這科技世代,還會有人相信神的存在?」這疑問促成信奉3個宗教的角色Pi誕生。故事重點不在於哪個宗教的神才為真實,而是每個宗教都相信神的存在,Yann說這堅定不移的想法便是信仰。「有信仰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因為我們沒有實證去說服別人。」Yann說的信仰不一定是宗教層面,可以是單純對某人的崇拜或對事物的熱愛,「愛可以成為生命的動力,然後人們就會找理由讓自己的信仰(力量)變得有用」。就像Pi落難時,他一直向他相信的3位神祈求。
回看宗教信仰基督教,Yann稱世上並無任何關於耶穌的歷史文獻,「我們沒有耶穌的出生和死亡證明,也沒有文件是關於見過耶穌的人」,即使是其門徒保羅和福音書作者也沒見過耶穌真人,「他們說的是寓言故事(parables),在一些人和基督徒眼中是真相」。無論耶穌真實存在與否,Yann認為有人相信衪,這便可改變世界,「所以故事是我們最強大的工具」。Life of Pi的故事好比人生,Yann說它闡釋兩種極端的人類狀態,孟加拉虎代表我們的獸性,Pi對宗教的虔誠則代表神聖,為了生存,「我們在神聖與獸性之間擺動」;橫越太平洋的救生艇某程度上意味人類跨越生命,「你在這岸出生,然後在生命完結時抵達彼岸」。
人類遠比動物殘忍
Yann約花了4年時間寫Life of Pi,他去了印度南部所有動物園,研究動物行為和生物學、沉船和海難、航海生活和宗教,他說:「為了一個故事去探索生活,真的很有趣。」Life of Pi不是Yann唯一一次以動物為主角的創作,他第3本小說Beatrice and Virgil描述一名作家受動物標本師的委託寫劇本,劇本以一驢一猴為主角,隱喻二戰納粹大屠殺的故事;在Yann受其母患上阿茲海默症啟發撰成的新作中,狗則是其中一個重要角色。Yann說他寫完Life of Pi後,意識到用動物象徵某些人類特質,有助他講故事,「因為我們往往對自己所屬的物種較憤世嫉俗,我們對動物有較少偏見和歧視」。他舉例說日本侵華後,中國人或對日本人心存敵意;也正如以哈戰爭背後是一段橫跨世紀的民族恩怨。
反觀人類對動物的態度,Yann說我們傾向喜歡大自然,並認為動物是美麗的,即使大自然也是一場大屠殺(bloodbath),「大自然掠食者和獵物間的戰鬥沒完沒了,動物生存,然後死亡,那極其暴力」。他認為將動物變成故事主角,能免卻種族和性別等歧視,也可直接投射人的特徵,譬如Beatrice and Virgil的驢代表謙遜,猴子代表智慧,「想想中國生肖,每隻動物都有其象徵意義。」
動物和人的世界均有殺戮,誰比較殘忍?雖說我們未必了解動物互相廝殺的理由,但Yann說動物至少不輕易襲擊對方,「牠們一開始戰鬥,就要戰鬥至死,沒有動物會想這樣」。故動物不悅會選擇以其他形式發出警告,例如狗受威脅會咆哮,其毛髮也會豎起。至於人類,他則認為人犯下令人難以置信的暴行,「例如世界大戰和種族歧視等,我們(人類)的暴行遠超動物。當人們負面地形容一個人的行為像動物時,這其實侮辱了動物。我們表現得非常暴力時,行為更像人類」。
像是Beatrice and Virgil談及的納粹大屠殺,是二戰時納粹德國對約600萬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大屠殺的危險在於它有可能被遺忘」。現距離事發逾70年,在世者該如何記錄歷史,好讓後人不重蹈覆轍,避免悲劇上演?Yann說人們往往會忘記歷史,何不將悲劇變成藝術,例如小說,「因為藝術可以穿越時空」。就像George Orwell所著的Animal Farm,以寓言揭示前蘇聯領袖斯大林的極權主義,「從此我們明白真相如何被隱藏,所以藝術可以做到歷史無法完成的事」。
除了用小說讓人銘記歷史,還有其他方法嗎?Yann認為用笑話講悲劇不是人人接受,但對沒親歷過的人來說,也算是了解事件的切入點。61歲的Yann說在他孩童時期的1960年代,曾聽聞不少關於大屠殺的笑話,其中一個是「Volkswagen Beetle(福士甲蟲車,一輛小型車)能裝下多少名猶太人?前面可放兩名,後面再擺兩名,剩下的96人在煙灰缸」,意指猶太人被謀殺後化為灰燼。Yann說這笑話令人震驚,「幽默是流傳歷史的好方法,但笑話要你明白才有用,不然就要多作解釋」。
文字、影像講故事 各有優點
2002年Yann憑Life of Pi取得英國文學獎布克獎(Booker Prize),Life of Pi後來被導演李安拍成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電影贏得第85屆奧斯卡金像獎4座獎項,引起國際關注。Yann說,要將那厚厚的400頁紙濃縮成兩小時的畫面呈現,實屬不易,「困難在於如何將故事演繹(translate),因為這其實是一齣家庭劇(domestic drama)。一個人和一隻動物在一個狹小空間生存,這故事在紙張誕生,要將它放進熒幕很難」。這必然要捨棄部分原著內容。
用文字跟用影像講故事固然不同,Yann認為它們各有優點,例如文字難以具體呈現人的面貌,「你不可能憑文字就能辨認出真人」,除非那人有明顯的樣貌特徵;但他說文字可以細膩地表達情感和思想,「思想不是視覺材料,像是民主(democracy)不能被肉眼所見」。
對Yann而言,寫作是從無到有的創造過程,將零散的東西寫成完整的故事,他很有成就感。Yann在大學修讀哲學,他從20多歲開始寫作,打過散工——植樹、做保安、洗碗,這些工作經驗沒讓他獲得寫作靈感,「我的創意全是來自旅行和閱讀」,他笑言他故意做體力活來保持頭腦清醒,「因為這些工作只會讓我雙手忙亂,而不是我的思想」。他續說:「如果我在出版社工作,或者做記者,我不會想再花時間寫作,因為工作完結後我已經很累了。」那沒有靈感的時候怎麼辦?「我沒特別遇過,但我的建議是離開一下。稍微放下它,當你回來時,可能會有新的想法。」Yann說他寫作很慢,但從不着急,他將於2026年出版以特洛伊戰爭為主題的新作Son of Nobody。
文˙ 姚超雯
{ 圖 } 廖凱霖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