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暴行與抗爭
以巴的故事向來錯綜複雜。《家不成家》的大背景當然是以色列在1967年六日戰爭後非法佔領約旦河西岸土地。1993年《奧斯陸協議》將西岸劃分為三區,18%土地是歸巴人自治政府管治的A區,22%是以巴共管的B區,餘下60%是繼續由以色列管治的C區。巴人城鎮Yatta屬A區,但其郊外包括Masafer Yatta則是C區。以色列佔領的西岸土地如何交還巴人,本留待日後談判。不過,奧斯陸協議早成一紙空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縱容猶太殖民蠶食巴人土地,以色列殖民者近年亦不時襲擊巴人村莊。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恐襲以色列後,殖民者暴行更有增無減,據聯合國數據,由2023年10月7日至2024年12月31日,西岸至少有1860宗殖民者暴行,平均每4日有1宗。
以色列霸佔巴人土地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將土地劃為軍事區。《家不成家》發生的地方Masafer Yatta便是其中一個這樣的地方。電影記錄了以軍在Masafer Yatta的清拆行動和以色列殖民者的暴行:摧毁房屋、農地,堵塞井口;連學校在上課中途也被以軍勒令清場,繼而用推土機摧毁。以色列用盡方法阻止他們生活,但他們還是繼續留守,房子遭拆掉便夤夜重建。在以色列角度看來,在Masafer Yatta清拆「違法建築」是「有法可依」。Masafer Yatta由12個小村落組成,在1967年前已有巴人居住,部分是季節性居民,也有家庭長期居住。以色列軍方1980年代劃當地為軍事訓練區,但當地人仍可生活。直至1999年,以軍向當地居民發出清拆通知書,強行將700名居民驅逐。最高法院下禁令暫緩遷拆,居民重返家園。法院2012年再度開始審理案件。以色列國防部提出妥協方案,讓被驅逐的居民一星期一次進入當地牧羊及耕種。協助當地巴人的以色列人權組織找來專家證明當地巴人在1967年前便居於當地,但最終最高法院2022年同意以色列政府說法,指當地居民只是「季節性居民」,政府有權清拆軍事區內的違法建築。跨越兩地的友誼
Masafer Yatta的長年抗爭固然是《家不成家》全片的焦點,但巴人抗爭者Basel Adra及以色列記者Yuval Abraham的友誼更令人動容,兩人的日常對話也透視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兩個民族如何不平等。Basel雖然大學修讀法律,但由於巴勒斯坦經濟崩潰,他難以成為律師,至於到以色列找工作,也只能做建築工人。Yuval精通阿拉伯語,跟巴人友好,透過記錄事件跟巴人共同抗爭,被以色列人斥為叛國者。但其優越地位仍然很清晰。當以色列大力限制巴人行動自由時,他身為以色列公民可以在西岸自由出入;Basel不斷在社交網發帖希望喚起世人關注,Yuval同樣也努力寫成報道,希望同胞了解事件,但苦於點擊率不高,跟父親做了幾十年抗爭者的Basel反勸他慢慢來。當抗爭的壓力太大時,Yuval可以暫時離開回家,但Basel沒有「離開」的選擇,只能日夜看着手機「減壓」。在他人眼中徒勞無功的事,對Basel卻是關乎生存的奮鬥,就像呼吸一樣,只要一天要在這土地上便要繼續下去。
電影兩面不是人?
以色列官方對電影不滿是意料中事。Yuval跟Basel去年在柏林影展得獎時正值以色列大規模攻擊加沙,兩人在致辭時譴責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卻沒有提及攻擊是因為哈馬斯恐襲以色列並擄走人質;Yuval又將跟Basel不同的現實歸咎於「種族隔離」(apartheid)。事後,Yuval遭以色列輿論攻擊,以色列公共廣播電視台抹黑他的演說為「反猶」,也有阿拉伯人斥他偽善。因為受死亡威脅,Yuval在柏林影展後一度滯留外國。Yuval在今次奧斯卡致辭時避免使用「種族隔離」一詞,除了提及以軍在加沙的破壞外,還強調哈馬斯必須釋放人質。不過,無論Yuval怎樣說,以色列官方也不收貨。以色列文化部長指電影詆譭以色列,促各大文化機構勿播放。
據《國土報》2月一篇報道,不少批判以色列政府的紀錄片難以覓得場地播放,活動也屢受極右滋擾。不過,《家不成家》的團隊早將電影放上網,供以色列人免費觀看,希望令更多以色列人關注西岸巴人的命運,促進討論。與此同時,電影竟然也招來支持巴人的組織指摘。
Boycott, Divest and Sanctions Movement(抵制、撤資、制裁運動,BDS運動,主張國際社會抵制以色列)聲明指摘電影為以軍佔領洗白,將不義的佔領「正常化」,聲言雖然電影揭示以軍在Masafer Yatta的「種族清洗」行動,但沒有「構成對以色列佔領政權的一種共同抵抗」。聲明批評,部分以色列團隊成員並未有明確支持巴人的全面權利,這包括申明反對佔領和種族隔離、支持巴人回歸權。BDS把一切沒有明確反對以色列佔領的以巴合作視作佔領「正常化」的手段,因為所有壓迫和歧視的根源便是以色列佔領。佔領一日繼續,壓迫便無法消除,所謂「以巴合作」只是壓迫者試圖將「壓迫是一種必須適應而非抵抗的現實」這一觀念灌輸予被壓迫者而已。今年1月,推動社會公義的以巴合作團體Standing Together也遭BDS炮轟。
堅持的意義
簡單而言,BDS嫌電影沒有明確反對以色列在西岸的佔領體制,或抵抗得不夠透徹。如果按照這標準,Masafer Yatta居民數十年來的反抗可能也不達標,因為居民是在以色列人權組織協助下、在以色列司法系統內抗爭,也可以說是承認佔領體制。這又引申出一個問題。巴人到底應如何抵抗呢?暴力抗爭?但巴人早年就試過,甚至哈馬斯之流的極端組織現在仍是這樣做,但並未見得是出路。《家不成家》片中巴人唯一武器便是手機鏡頭,以及堅持,雖然對着殖民者及堆土機他們的抵抗在大部分人眼中都徒勞。不過,Masafer Yatta的居民卻不是這樣看。以色列網媒「+972」引述當地其中一名村委會主任Jihad Al-Nawaja說:「經過多年的鬥爭、對抗、逮捕、毆打和拆除,我知道——不是認為,是知道——如果沒有像Yuval這樣的人和來自以色列及世界各地的猶太活躍人士,Masafer Yatta的一半土地現在可能已經被沒收和夷平了。我們在這兒堅持就是因為他們的幫助。」
堅持有沒有意義?電影有助改變現實嗎?沒有人天真得會認為電影可以扭轉乾坤。但當《家不成家》4名分別來自以色列及巴勒斯坦的導演Hamdan Ballal Al-Huraini、Yuval Abraham、Basel Adra、Rachel Szor站在台上,為巴人發聲,讓巴人的殘酷現實暴露於世人面前,強調以巴人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這時刻無疑是人性的勝利。電影或許無法改變局勢,也並非政治辯論的工具,但它能留下紀錄,為人性作見證。只要有一個人因觀看電影而願意將對方視為同樣具有人性與尊嚴的人,而不再陷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思維,電影已經成功了。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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