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欲推翻宙斯暴政
由於電視劇還很新,大概未必有那麼多讀者已經看畢全劇。所以,拙文不想劇透太多,只想從劇集題目和主要矛盾出發,思考神話與文化政治批判的關係。
相比中文譯名,外文(不等於英文)原名更具神髓,更能指涉着整部作品的情節方向和希臘神話背景。由於電視劇情節非常緊湊,也對觀眾的希臘神話知識有一定要求,因此劇中沒有太多解釋和交代奧林匹克諸神,還有在劇中出場的一眾希臘英雄的背景故事。其中之一,便是在宙斯主導天上、世界和陰間秩序之前,希臘神話世界的史前史。
神話故事,當然是來自世世代代希臘世界的口耳相傳。早在2700多年前,赫西俄德(Hesiod)是希臘世界重要的作者、詩人。據傳由他所寫的長篇詩《神譜》(Theogony),更成為了最早期完整記載希臘神話和眾神關係的文學作品,啟發和影響了往後無數人講述、傳誦希臘神話的方式。其中,他記載當時對神話系譜的描述。「最先產生的確實是卡俄斯(Khaos,Chaos的希臘文串法),其次便產生蓋亞(Gaia)。」這是《神譜》在116行開始描述世間起源之時的景象,宇宙之起初便是一片混沌,沒有任何形態和事物。有趣的是,比較一下猶太聖經《創世紀》的開首,其實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地是空虛混沌(without form, and void),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混沌同樣是創造世界的起點。
至於堅實的大地,便是接下來才出現的希臘諸神,即是蓋亞。大地女神蓋亞後來跟天神尤諾斯(Uranus)結合,生了12個泰坦神族子女,其中最小的是格羅諾斯(Kronos),即是宙斯的父親。所以宙斯是第三代的神王,也是第二位來自泰坦神族的神王。至於中間經歷過幾多弒父自立,大概讀者也有聽聞,我便不再累贅。因此,當劇中的普羅米修斯設計一步步推翻宙斯的暴政與當前秩序時,混沌成為他不時掛在口邊的目的。
述父權厭女 高壓管治
普羅米修斯心目中的混沌,是對應當前宗教政治秩序的新政治想像,尤其是以宙斯為中心的權力關係。作為當初為人類偷取天火,而遭宙斯嚴懲的泰坦神族族民,普羅米修斯不忍看見人類長期受害。在劇中,命運女神預言「家族將亡,混沌重來」,許多神祇都理解為宙斯家族秩序將亡。宙斯竭力想打破命運時,普羅米修斯想順應這份「命運」,幫助人類對抗秩序,爭取更公義的世界。
那麼,劇中宙斯主理的宗教政治秩序,有什麼問題呢?這點正是整部電視劇中至為政治化的一面,當中有兩點很值得注意。第一點當然是父權和厭女,這在劇中處處流露出來,講求權力與控制的場所全由男性主導,例如天上的宙斯、地府的黑帝斯等。因此宙斯的夫人赫拉(Hera)是陪襯的,黑帝斯的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更像是抱怨不斷的女秘書,實權全在男性手上。而宙斯的多情、赫拉的妒恨也是奧林匹克的日常,那些可憐的女情人只能如戴奧尼索斯母親的下場一般,被「大婆」赫拉變成蜜蜂馴養和懲罰。策反的3位命運女神在性別氣質上更顯中性多元。劇中的普羅米修斯也成了同性戀角色。這性別觀的政治延伸,不禁令人想起性別學者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新書《誰在害怕性別?》(Who's Afraid of Gender?)中,看到政治保守威權主義和父權思維下的異性霸權觀(heteronormativity)的緊密關係。例如在政治壓力愈大的年代,愈不能容忍大眾媒體呈現的非二元性別角色,如陰柔的男性角色或同性關係。而父權之政治宰制方式,通常是通過恐懼和高壓,迫使被管治者服從於既有的政治秩序之中,這也是第二點值得注意的地方。即使這政治秩序並不是為大眾的福祉着想,但礙於對方的力量巨大,反抗之個人代價無比沉重,服從和接受似乎成了唯一出路。因此,宙斯在面對人民的異議,尤其是特洛伊城桀驁不馴的被殖民者,強權和打壓成為了宙斯的強大武器。所以,宙斯在城內製造連番天災,面不改容地殺害大批平民,為的是維護利維坦式的政治壓力──以性別威脅來維持國民對於主權者的絕對臣服和忠誠,如通過連串自然災難殘殺大量平民,令生還者因恐懼死亡而服從和認可宙斯的統治;同時死人在陰間之中,也繼續滋養世間的神權政治。希臘之神曾稱陰間有重生之門,讓人輪迴重獲新生,事實卻是重生門吸取凡人的靈魂,令希臘諸神永生,但凡人則成為犧牲品。這些元素,橫看豎看都像是在講今天的故事。這或許說明了為何導演會將希臘神話放在廿一世紀的時空之中。
神話與現實之交融
《脫線神話》既以神話故事批判現實政治的權力關係,同時也是在呈現着神話與現實之緊密結連。換句話說,現實世界包含各種神話元素。對精神分析學者榮格(C.G. Jung)而言,神話根本是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與個體意識相連的媒介。集體無意識是指來自集體的原型(archetype),引導每個個體在意識中以特定方式感知和認識世界。人一般是無法通過意識理解集體無意識,但後者可以通過神話變得形象化,從而影響人的意識。
人缺乏解釋世界的客觀知識,卻又要與世界共處,這些欲望與外在現象的交雜,便是通過神話來完成。因此,榮格認為人不是將神話視作解釋世界的方式(explanatory),而是作為存在的方式(existential),使得世間萬物變得熟悉和有意義。因此,神話學學者坎伯(Joseph Campbell)進一步借此來說明,神話如何在人認知死亡跟渴求超越的活動中產生出來,成為社會政治秩序的基石。
在廿一世紀再談神話,聽起來好像太落伍。當大氣層已有成千上萬的人造衛星,當人類的發明已經接近飛出太陽系的年代,神話仍存在於我們身邊嗎?世間上各大宗教的信徒,以神蹟或鬼怪解釋事物仍然尋常得很,今年天主教教廷要為1991年誕生的Carlo Acutis封聖,仍然需要基於許多超自然神蹟才能作實。世俗的民族英雄或天賜領袖,不僅是現代的新神話傳說,更是無數人的身分與自我認同來源、特定時空的重要部分。
即使不取精神分析的意識分析,單從社會意義的建構上看,神話仍然是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認為,神話之無處不在、無比吸引,正是在於它的運作機制,不同於對應世間「客觀的真」,而是作為意識的生產,不斷挪用符號來作二序的敘事,即以形上語言(meta-language)存在。它以無孔不入的方式,吸收和為符號加入新的所指(signified),便是神話的存在方式。因此雷電既是可怕自然現象,也是宙斯憤怒爆發的體現。後者的神話元素,通過加入前者的符號之中,使其產生新的意義,並有着不再一樣的歷史和軌迹。因此,神話不必然是傳說,前者往往是當下的社會建構部分,因此始終是歷久常新的。我們活在神話之中(live with myths),且更賴以神話生活(live by myths),只是不常覺察得到。而《脫線神話》正好是對神話現實與現實神話,作出精準的文化政治剖析。文˙ 李宇森
{ 圖 } 網上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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