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當下 不信死後生命
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授麥高登與兩名人類學哲學碩士生研究中國、美國和日本人對死後生命的看法,著成Life After Death Today in the United States, Japan, and China一書,探討個人信仰、經歷與死後生命概念的互動關係。(姚超雯攝) |
麥高登說信奉宗教者或能探索更大的人生意義,譬如對死後的場景別有想像,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均說人死後會上天堂或下地獄,當然他們描述的地獄有些分別,而佛教則相信轉世,「你會在另一世界重生」。反之,沒任何宗教背景的人,其人生「不是建基於那(宗教的)描述的廣闊形象,而是建基於你現在的生活」。拉丁文有Carpe diem(活在當下)的格言,麥高登與其父親都不相信有死後生命,「所以爸爸仍在世時,只想盡可能快樂地活着」,而上個月96歲的麥爸覺得自己的人生滿足了,是時候離開。
麥高登據麥爸所說般憶述,說麥爸自80多歲陷病痛之苦。麥爸在94歲以前,每晚都會跟他一起喝威士忌,享受父子間的對話,「你要知道這不是一個深陷痛苦的人會做的事」。直到近兩年,麥爸心臟衰竭得嚴重,雙腳因病水腫,行動不便,時刻承受身體痛楚,「他再也不能行走和做任何事,完全不能動(immobile)」,「我認為讓他真正煎熬的是活着的最後兩年」。
心臟衰竭是無法根治的慢性疾病,只能靠藥物紓緩,麥爸的病情早已無法逆轉,他不能躺在牀上睡,只能坐着,麥高登只能看着他長時間睡着、精神愈見委靡。麥高登認為,對麥爸來說,「人生已沒趣,他覺得到了終結的時間」,麥爸便告訴其子女他想進行醫療輔助死亡(medical aid in dying,MAID,或稱physician-assisted suicide)。麥高登強調,只有身患絕症,經醫生判定最多能再活6個月的病人,才能接受醫助死亡,且須兩名醫生同意,「這決定是讓他在過於痛苦、無法生存前死亡」。
麥爸的決定:聽心愛交響樂 親人簇擁下離世
若不是病魔纏身,在花樣年華選擇自殺是一件愚蠢的事,「你會令很多人傷心」,麥高登不認同自殺,但對於長期病患者來說,他們一方面因醫學昌明得以續命,另一方面在對抗病魔的必敗戰中苟延殘喘,人生最後階段在醫院過得不太安寧,「那麼提供(晚期病人)一個了結的選擇不會更好嗎?」。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丹佛(Denver),一個MAID合法的城市,麥爸在家人陪伴下,服用醫生提供的藥物後死亡。麥爸事前跟子女確定死亡時間,說:「我(麥爸)將在3天內死。」這通知來得倉卒,麥高登原定翌日離開丹佛,但麥爸想他留在身邊,他只好重新買過機票。
麥爸希望能聽着貝多芬作的交響樂離世,麥高登的「職責」是為他播曲,麥爸最愛貝多芬的《Eb大調第3號交響曲》,麥高登說他邊聽邊上下點點頭,當交響樂播完,他說是該走的時候,家人們輕輕按着他的手,約半句鐘就這樣看着他靠着椅子,漸漸昏過去。帶着親人的祝福,麥爸安詳辭世。望見麥爸祥和的樣子,麥高登心想MAID對於病入膏肓的慢性病患者,也許不失為一個好選擇。為何?「因為人們想在死前還有能力感受世界,現今太多人完全失去意識地躺在醫院,他們的靜脈插滿針管。」若是如此,能決定留在家裏被親人簇擁,然後在特定時間了斷,或會更好。麥高登稱:「我大概會跟父親做一樣的事。」他跟父親均不害怕死亡,無關勇敢,「我們都是人類,而人類都會有死的一天,你知道那無法避免」。最後麥爸進行MAID,他說是一個「完全理性的決定」。
7歲患第1型糖尿病 徘徊死亡邊緣
麥高登快將69歲,年近古稀,他稱不再畏懼死亡,因為他已經活得頗久了。他自7歲就因患第1型糖尿病,要注射胰島素,「如果我不注射胰島素,我一周內就會死去,所以我一直是人為地活着( I'm already kept alive artificially)」。他續說無人知曉死後會發生什麼事,若沒事發生,那就只是一覺長眠,或者我們會穿梭到另一個宇宙,又或我們會變成「宇宙的集體意識(collective consciousness of the universe)」,他對這些一概存疑,但正因存在未知,他說:「我對死亡心存期待。」記者問麥高登,患上糖尿病這種慢性病,是否令他更珍惜生命?他說年輕時總覺得他會英年早逝,「因為患有幼年糖尿病(第1型糖尿病的別稱)的人通常會早逝」。要每天注射胰島素,檢查血糖水平,自是麻煩,但麥高登看得很開,只道:「人生就是充滿麻煩,所有人都會遇到,麻煩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真正讓麥高登感煩惱的,是他曾突然失去知覺,6次昏倒送院,好幾次他都在死亡邊緣,這些經歷無疑讓他更能接受死亡,幸而醫療科技變得成熟,類似情况不再發生。麥高登指了指他右手手臂的血糖監測傳感器貼片,傳感器連接手機應用程式,助他時刻留意血糖水平。既然能控制病情,為什麼他仍有接受MAID的想法?這似乎與「好死(good death)」有關。每個人對「好死」的定義有別,麥高登說「好死」不會讓人失去尊嚴,他認為在醫院死去沒有尊嚴,「醫護人員每小時弄醒你,檢查你的血壓,你也知道,他們總走過來戳(poke)你」,他覺得麥爸那種是「好死」的方式。不過麥高登深知MAID現時在香港並不合法,倘做決定的那刻來臨,他或會追隨父親的腳步到丹佛實行。
安樂死在港仍存爭議
2016年11月,科羅拉多州選民投票通過提案,修訂法案並制定《科羅拉多州臨終選擇法案》(Colorado End-of-life Options Act,下稱《法案》),讓被診斷只剩至多半年壽命的絕症病人,選擇接受醫生處方的藥物來了結生命,而任何人若試圖篡改病人的醫助死亡請求,或強迫絕症病人尋求醫助死亡,將遭刑罰。根據該州公共衛生部門健康與環境資料中心的數據,去年有389名病人在《法案》的規定下接受MAID的藥物處方自殺,比5年前的170人增近1.3倍,最常見為癌症病人、神經退化性疾病(neurodegenerative disorders)、心血管疾病和慢性呼吸道疾病患者。過去有罹患絕症的病人及其家屬表示希望香港將安樂死(Euthanasia)合法化,目前世界只有部分地方的法規許可,包括荷蘭和加拿大,當中有一些亦允許醫助死亡,至於上月有安樂死倡議組織宣布將啟用自殺膠囊艙的瑞士只合法化醫助死亡,輔助者只須接受培訓,毋須是醫生,且以利他的動機協助他人自殺。安樂死是醫生直接及有意讓病人死亡,作為醫療護理或治療一部分,有別於麥爸接受的醫助死亡;醫助死亡是病人獲醫護人員提供藥物等死亡方法,由自己執行。前食物及衛生局長高永文曾於立法會回覆安樂死的提問指,根據香港法律,安樂死涉第三者作出蓄意謀殺、協助、教唆其他人自殺或進行自殺企圖等非法行為,或觸犯《侵害人身罪條例》的刑事罪行;《香港註冊醫生專業守則》亦明確指出,安樂死是「違法及不道德的做法」。
現時醫管局轄下7個聯網均有為末期病人提供紓緩治療服務,為病人提供醫療護理和心理輔導等,「病人獲處方藥物止痛,但不是(強迫進行無效)治療,這很好」,但麥高登認為光是紓緩治療並不足夠,他盼望醫助死亡也能在香港合法,「因為港人的人均壽命是全球最長,人們想要選擇適合自己的死亡方法。但更深一層的問題是我們不應畏懼死亡」。麥高登與其人類學哲學碩士生曾研究中國、美國和日本人對死後生命的看法,麥高登發現有些人害怕痛苦的死亡、有人怕與愛人分離、有人怕進入未知;有人則怕被遺忘,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宗教而言,醫助死亡未必是基督教徒和佛教徒等會認同的自殺形式,只是醫療科技愈見先進,「我們不再身處《聖經》寫的時代,我們正在一個人類被無限維持生命的世代」。
照顧病妻 不願早死
麥高登在facebook寫下麥爸進行醫助死亡一事,不少留言說「我希望我也能這樣死去」,他強調,他並非在所有情况都主張醫助死亡,僅限於深受病痛折磨的絕症病人。他續說醫助死亡也存在問題,例如病人在神志清醒時下了決定,之後卻突然患上認知障礙症(dementia),協助死亡者該如何判斷?亦難保病人家屬不會上演一場遺產爭奪戰,為了錢而迫病人簽下選擇醫助死亡的文件,「如果我確診認知障礙症或阿茲海默症,我想趁我還有意識時盡快做決定」。眼前這位學者似是將人生、生命和死亡看得通透,但他其實仍有所懼。他要照顧妻子,留在香港是最好的選擇,他們都受不了奔波折騰,「我的妻子患有柏金遜症,我寧願我不會比她更早死去」。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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