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5日星期四

道在屎溺

【明報專訊】早前一個星期六去了看電影《小菊的世界》,入場前並無預計自己會看到什麼,因為無細讀故事大綱,只知道是關於一個江戶女子的生活。吸引我入場的原因,是這套電影獲日本老牌電影雜誌《電影旬報》選為年度日本電影「Best One」,擊敗《新活日常》(Perfect Days),同時奪得劇本獎。而且由黑木華主演,令人期待。看過後,發現故事雖簡單,卻令人回味,而且和《新活日常》竟然意外地契合。走出戲院,到晚上睡前,都沉浸在「余韻」之中。實在是一部好有趣的電影。

《小菊》大部分畫面都是黑白。我不敢肯定導演阪本順治為何會有此選擇。如果從陳義高一點去理解的話,電影的黑白鏡頭確實展示到一種純粹、樸素的美學,就像水墨般。但對一介觀眾而言,最直接的估計是:如果不用黑白的話,應該大部分人都無辦法把電影看完,或看完後,有兩三天食唔落飯。因為電影裏頭最常在畫面上出現的,除了人之外,就是屎。對,真的是屎。我甚至覺得不應該寫成文雅一點的「糞便」,而應該直接寫「屎」,好能展示那些鏡頭的衝擊力。不單止是畫面有impact,還有聲音。什麼聲音呢?想像一下自己肚痛時坐馬桶解決,然後水花四濺。就是那種聲音,而且不斷出現。阪本導演為何好講唔講,要去講屎?

政局動盪之際 小民首務「搞掂堆屎」

電影並非惡搞,也不玩惡俗,而是從屎這回事,看到人生萬千,終歸於本來面貌。故事發生在幕末時代安政、萬延年間(1858至1861年),主角阿菊(黑木華飾)生性文靜,父親源兵衛(佐藤浩市飾)是脫藩落難武士,一同住在江戶的窮人長屋。阿菊負責家頭細務,閒時會到寺院教小孩寫字。她偶然認識了負責倒屎的矢亮(池松壯亮飾)和其後輩中次(寬一郎飾)。所謂倒屎其實不止是倒。矢亮和中次的工作是在江戶裏向各家各戶買屎,然後撐船運到附近鄉村,賣給農家做肥料。阿菊和中次互生情愫,但因門第而令雙方卻步。到了電影中段,源兵衛被武士所殺,阿菊亦被割喉。雖保住了性命,但失去了聲線。後段主要描述含恨的阿菊,如何由自我封閉,到慢慢重新打開心房,與中次走在一起。

電影整體平和,滲入不少幽默。但我們可以從蛛絲馬迹知道,當時的日本正經歷劇烈動盪。時維安政五年(1858年),幕府承受着向西方開國的壓力,而大老井伊直弼漠視天皇權威,私自與美國簽訂條約,又私定德川家茂繼承將軍大位,引起朝野不滿。井伊為剷除反對勢力,大規模鎮壓尊王攘夷派的大名公卿,是為「安政大獄」。源兵衛被殺,或許也與朝廷政治有關?然而當政局風雲變色,小民貧戶根本無法也無想過要理解或參與。他們最需要處理的,就是生活日常的種種困難。

一次暴雨,矢亮和中次無法渡河回江戶,長屋的公廁因而「滿瀉」。雖然畫面是黑白的,但導演毫不避忌,把一幕幕驚嚇場面鉅細無遺拍出來,怵目驚心。觀眾要迴避的話,只能合上眼。否則要繼續看的話,就要直面那些浮浮沉沉,以及堆積滿地的屎。暴雨過後第二朝,長屋的貧民紛紛掩鼻,在廁所外面投訴包租公不去找人清理,而包租公反駁指租戶無按時交租。租戶請「武士大人」源兵衛出面,而阿菊趁機抱怨父親總是愛強出頭,令家道中落。源兵衛反駁稱自己是為了公義。你一言我一語,來來回回,甚是滑稽。不過大家無論如何抱怨或投訴,天南地北,心底裏都知道:與其不斷爭吵,不如都係搞掂堆屎先。我覺得導演拍屎,不是為了要驚人,而是要拍出現實:不論「出面」如何風頭火勢,自己內心有多少冤屈,最終都是要排泄、要屙屎。這是人最動物性的一面,也可能是最universal、最共同的一點。絕大部分的電影、小說、文學,不論是講騎士、武士,探險、遊程,抑或結婚、殯葬,絕少會描述去廁所這個最平常、最實在的眾人之事。《魔戒》一行人,究竟在山林的哪裏排泄呢?《數碼暴龍》裏頭被選中的細路進入數碼世界後,肚痛時怎麼辦?《小菊》把人最共同的經驗,以及難以啟齒的麻煩,實實在在呈現在鏡頭前。

「什麼是世界」

《小菊》的主題,其實是「世界」。其中一幕,剛屙完屎的源兵衛問前來倒屎的中次,知不知道什麼是世界。那正是源兵衛赴死前。他仰望天空,教導中次,要向自己喜歡的女子說:在這個世界裏,我最愛的就是你。阿菊生活在貧困裏,一直埋怨父親的錯誤決定。後來喪父且失聲,更把自己關在屋內。她埋首於自己那黑暗而抑壓的世界,無法自拔。後來寺廟主持帶小孩來請她回去開班,她方才打開了小屋的門,同時也開啟了心房的門。阿菊慢慢走出陰霾,逐步重啟人生,繼而向中次打開心扉。阿菊再次在寺廟教小孩寫字,其中一個就是「せかい」(世界)。主持解釋:什麼是世界呢?就是從那邊出去,繼而必定從這邊回來,就是這樣的東西。聽着皆一臉疑惑。

電影講的世界,一方面是客觀存在的世界。天道循環,往復不息。正如江戶人家的屎會變成農家的肥料,而農家的肥料種出的菜,又會回到江戶人的腸道裏。另一方面,是講人所建立的意義世界,也就是哲學家Alfred Schütz所講的「Life-world」。電影的日本原名是「せかいのおきく」,直譯即是「世界的阿菊」,香港譯成「小菊的世界」。而英文譯名是「Okiku and the World」,阿菊與世界之間,沒有誰屬於誰。其實「世界的阿菊」和「小菊的世界」,正是電影的一體兩面(台譯「阿菊的愛與屎」,破壞了深意)。眾人都在自己的世界裏,努力生活、拚命生存。前輩矢亮到武士家買屎,受到下人欺凌,最終起來為自己身為倒屎者的尊嚴而做點點反抗。而且他經常到淺草聽漫談,為自己的世界加添樂趣。中次走進了阿菊的世界,而阿菊也走進了中次的世界,世界因屎而交集,泛起漣漪。講到底,世界總離不開人的基本設定:要屙屎。無什麼大不了的,不論出身地位,都離不開飲食排泄、談情說愛。屙屎時,可能會是尷尬的時刻,但實在也是最原始時刻,卸下一切裝束,放低所有面具。如果天道真的在世界中流行,那麼莊子說「道在屎溺」,也就不難理解了。如果說一葉一世界,那麼一桶屎之中,應該也有一世界。

物換星移如廁依然 嘗試好好生活亦然

電影結束在萬延二年(1861年)的春夏之交,井伊直弼已被刺殺(櫻田門外之變),政局又翻了一番。不過觀眾依然看不到政治鬥爭,只看到阿菊、中次和矢亮繼續過着平凡的生活。其後日本經歷了大政奉還、明治維新、日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大正民主、軍國主義興起、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帝佔領、安保抗爭、東京奧運、大阪萬博、淺間山莊事件、昭和時代經濟奇蹟、失落十年又十年再十年、再一次東京奧運等等,中間換了無數個總理大臣,物換星移幾度秋,來到今天。但不變的,是人依然如廁。Wim Wenders的電影《新活日常》,剛好就是講廁所。江戶變成了東京,茅廁變成了The Tokyo Toilet。世界已經出現了抽水馬桶,因此清潔工人平山(役所廣司飾)不用倒屎,但依然要努力清潔打掃。與《小菊》相反,《新活》的鏡頭裏,連丁點污漬也看不到。過分人工和消毒的鏡頭,有點誇張的詩意,不阻觀眾感受平山那平淡卻又豐富的世界。就如矢亮,他擁有自己的愛好(閱讀小說、聽音樂、拍攝穿過樹葉縫隙照下來的陽光)。平山通過文學、攝影,與淡如水的幾場相識,使自己那圍繞着廁所的世界,與「出面」的世界互通,構成平凡的perfect days。阿菊和中次因「屎」而結合的人生,矢亮和中次也是因「屎」而建立的友情生活,何嘗不是動盪之中努力活出的perfect days?

Critical一點的話,可以批評兩套電影都美化了受壓迫者的生活,洗白階級和政治壓迫,只是在頌揚小津安二郎式生活美學。這確有一點道理。不過隨着心境變遷,我對於有強烈批判意識的作品,已比較難產生共鳴。反而某些作品回到人的原點、回到日常生活、(暫時)隱去各種意識形態的鬥爭,較能令我投入。儘管我的理性思考不容許我安於這種有時有點人工的浪漫,但我的情感卻叫我去靠近「地味」的敘事和光影。世界很複雜動盪,有時只能夠嘗試好好生活,腳踏泥地或石屎地,走過屎溺,尋求一點的歲月靜好。

文:莫哲暐

(自由撰稿人)

編輯:孫志超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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