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6日星期六

新聞業界該如何守住報道的道德防線?

【明報專訊】人工智能普及,極端氣候加劇,部分地區戰火連綿,每日每夜不同新聞內容誕生,在這個資訊爆炸時代,真相更是彌足珍貴。法國新聞社(法新社,AFP)標準與道德編輯(Standards and Ethics Editor)Eric Wishart為法新社制訂編採規章和倫理守則,釐定新聞報道界線和職業操守,他說新聞從業員面對的挑戰一直在進化(evolving)。在這變幻無常的時局,新聞業界該如何守住報道的道德防線?

見證和平進程偏離軌道

1992年,Eric在尼科西亞出任法新社中東地區英文新聞編輯部負責人(head of AFP Middle East English desk),翌年他負責跟進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簽訂《奧斯陸協議》的報道,他坦言這份和平協議:「從未真正達成,沒有達至和平(which is never produced, didn't produce a peace)」。好奇Eric早在簽訂協議時,還是因為幾次中東戰爭,和去年爆發的以哈戰爭才有此感悟,曾否想像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如今戰火未停的景象,他自言並非中東歷史研究學者或專家,但回望過去的新聞時刻,認為1995年以色列前總理拉賓遇刺而亡一事「改變整個(促進和平)的軌道(trajectory),因為他(拉賓)遇刺後,內塔尼亞胡繼任總理,事情逐步演變」。根據《奧斯陸協議》,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建立,負責管理巴勒斯坦的領土;而事實上,內塔尼亞胡並不承認巴勒斯坦是一個國家。

以哈戰爭爆發轉眼半年,造成逾3萬人死亡,頹垣敗瓦和血肉模糊的景象不斷上演,看到這些相片或令人不安,甚至影響精神健康,Eric說這迎來一大問題:「如何處理這些圖像?那些恐怖的圖像。」他細數戰爭爆發以來,以色列街道屍橫遍野,加沙地帶兒童死亡,如此種種明顯會對記者產生難以紓解的心理壓力,但從專業角度,記者透過一幀幀戰地相片要向公眾傳遞什麼信息?他提出一個個強而有力的叩問:「什麼使你發布亡童的相片變得合理?這是出於公眾利益嗎?那個孩子(的利益)呢?孩子的父母(的利益)呢?」

普立茲獎背後掙扎

Eric做過最艱難的決定是2011年宗教武裝組織塔利班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發動自殺式爆炸襲擊,法新社攝影記者胡賽里用相機拍下負傷女童阿克巴里,在母親、弟弟、祖母等親人的屍身間嚎啕大哭一幕,Eric說:「這有一點敏感,很多屍體……」但胡賽里說將阿富汗的實况展示給大眾很重要,Eric出於公眾利益考慮決定發布這張相片,「我們的工作不是阻擋(withhold)資訊」。然而該慘不忍睹的相片的確可能對相中女童,或者觀眾造成不可言喻的傷害,Eric說記者報道時要遵行謹慎責任(duty of care),努力減少報道對不同人,特別是攝影對象的傷害,而非在受訪者的傷口灑鹽或將他們暴露於危險之中,並尊重受訪者的受訪意願,不施予壓力。胡賽里在喀布爾拍的那張相片最後獲得2012年普立茲突發新聞照片獎,Eric記得相片刊登後,他們尋回相中女童了解她的現况,他問自己:「那張相只引發病態的興趣和好奇心嗎?」

網絡曾流傳不少利用人工智能製作的災難相片,當中關於以哈戰爭的相片,包括一張顯示「一名臉上滿是灰塵的男子在廢墟裏背着4個、牽着1個孩子」和「浴血棄嬰照」,此外人工智能亦可作為驗證資料的工具,人工智能看來是一把雙面刃?Eric說人工智能工具的發展是科技一大躍進。對記者而言,Eric說人工智能主要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常用的工具,幫助記者研究、翻譯和轉錄(把音訊轉化文字)等,另一種則是創造內容的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對此他反問:「他們(讀者)想要記者報道出來的故事和圖像,不是嗎?他們會想讀你寫的故事,而不是ChatGPT寫的故事。」他與同事編訂法新社的倫理守則時,特別加入如何使用人工智能的部分,「我們(法新社)可用人工智能做資料研究、翻譯和轉錄,但那些內容一定要雙重檢查,我們不會發布任何人工智能創建的內容」,這規定均適用於文字和攝影記者。

ChatGPT不可靠

Eric在本職工作上不會用生成式人工智能,那麼他試過用生成式人工智能作娛樂消遣嗎?他稍稍收起認真的臉容,笑了笑道:「那(ChatGPT)很有趣!」他說自己是美國創作歌手卜戴倫(Bob Dylan)的粉絲,去年曾試用ChatGPT生成他跟卜戴倫的訪談內容。他輸入內容大意為「Eric Wishart是記者、將要在卜戴倫位於紐約的公寓採訪其歐洲巡迴演唱會」的提詞(prompt),而ChatGPT生成的第一列訪問內容是:「卜,你一定很高興回到歐洲。你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那裏巡迴演出了。」現實是卜戴倫過去幾年曾在歐洲巡迴演唱。Eric說:「(ChatGPT)立刻給出錯誤的答案!」他形容ChatGPT提供資料的速度如在網上一鍵搜索維基百科般快,但不能算是可靠的資料來源,「你不知道它(人工智能)用什麼內容來訓練,這是一個大問題」。雖然如此,他不認為人工智能問題是對新聞業最大衝擊,「改變新聞業遊戲規則的是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大眾化的新聞無疑讓每個人都能(輕易)獲得新聞」,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令資訊傳得更廣更快,造就假新聞擴散。

放諸任何時代和國家,準確和真實一直是新聞報道的標準。「如果他們(面試官)問你新聞最重要的是什麼,要答:『準確性!』」這是他那位也叫Eric、也做記者的父親,在他1972年參加蘇格蘭一間報社的訓練計劃面試時對他的囑咐。他指1980年法新社報道南斯拉夫元帥Tito的死訊時,曾錯寫Tito作Titi,隨後錯誤更正為Toto,改了兩次才寫對,但試圖隱藏或掩蓋錯誤只會破壞記者的可信度。需要糾正錯誤當然不是一件好事,但記者「必須公開和誠實地糾正錯誤」,Eric深邃的五官和灰藍的雙瞳透出堅定的眼神,加上一身西裝,讓他說這話時更顯嚴肅。

生於911 慣與壓力共存

Eric在蘇格蘭出生,擁有英國和愛爾蘭雙籍,素聞蘇格蘭人愛喝威士忌,如傳聞一樣,他也習慣喝威士忌,尤其面對工作壓力時。「大家知道我工作後會喝一兩杯威士忌,但我覺得這不是好方法,我認為運動有幫助。有壓力是好的,有壓力很重要。」Eric倒是看得很開。時光荏苒,Eric在新聞界游走逾50年,他做過記者,也做過編輯,他說記者與壓力共存,「在壓力下工作是無法避免的」。他面對壓力也是處之泰然,並笑說「處理的方法是享受它(壓力)。記者工作就是這樣,這是工作」,而且要學會隨時應對突發情况。9月11日是Eric的生日,2001年生日那天,其時為法新社總編輯的他剛吃過午餐,回到巴黎的辦公室,就收到一則跨越北大西洋的消息:「砰!兩架飛機剛剛撞上(美國紐約)世界貿易中心!」即後來眾所周知的美國「911襲擊事件」,他當時冷靜思考:「發生什麼事?事實是怎樣?我們可以從哪裏獲得資訊?」記者總要追新聞,他感慨:「這(新聞業)絕對是一個充滿壓力的專業。」而戰地記者更要懂得從戰爭慘况中自我療癒,他見過有戰地記者利用酒精和藥物來面對壓力和恐懼。

壓力要適時釋放,但Eric另從記者的實務來說,最重要是注意人身安全。回溯至大約32年前的阿爾及利亞內戰,Eric未接受安全訓練,剛抵達法新社在阿爾及利亞的辦公室,站在窗旁看出面的街道,同事趕忙叫住他:「別靠近窗邊,街上有槍聲!」這是他當時唯一接收到的安全指引。那次雖安然無恙,但他體會到自己工作就是任何時候都可能遇險。Eric憶起1994年一次令他感到糟糕的事故,法新社自由記者(freelance journalist)Lissy Schmidt到他在尼科西亞的辦公室受訓1周,再赴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斯坦(Kurdistan)工作,到埗兩天後她和同行司機遭刺殺。Eric認為減低報道過程中的風險是新聞機構和記者的倫理責任(ethical responsibility),「我們(法新社)要確保派出去的記者平安回來」。他有感關於傳媒倫理的討論欠奉,決定撰寫《新聞道德:從戰地到AI領域的21個重要原則》一書,憑書向包括Lissy在內的一眾在無情戰火中犧牲的同仁致意。

寄語同業:不偏不倚

Eric自1984年服務法新社至今約40年,自出任法新社亞太區總監(AFP Asia-Pacific director)的2005年以來,可說是定居在香港,現時主要跟巴黎總部協調和溝通通訊社的全球新聞管理,不會直接參與香港報道工作,但他認為香港局勢遠不如加沙那些戰爭地區般複雜,說香港的新聞故事很「straightforward」。他說:「別問我要否退休。」是什麼讓他堅持新聞工作?他認為是熱情:「只要活着,呼吸它(感受做新聞的樂趣),我肯定會說(現時的)新聞業從未如此複雜,也從未如此有趣。」他續說:「任何年齡的人都可以成為記者。」寫作像是刻在Eric的基因裏,從他6歲學會閱讀和寫作起,「它(文字)就在我的指尖」,15歲開始寫學校新聞,包括關於足球的報道和專輯評論,21多歲時曾作為音樂記者訪問英國搖滾樂團Queen主唱Freddie Mercury,到後來報道阿爾及利亞內戰等。他在記者和編輯崗位上無間斷地學習,他說做新聞的趣味在於學無止境。

Eric最後寄語新聞工作者和有志者:「Without fear of favor, be independent.(不偏不倚,不受影響)」無論怎樣的情况、何時何地報道新聞,都只管堅守自己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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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姚超雯

{ 圖 } 馮凱鍵、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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