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尋找本真音樂
從以色列的角度,音樂當然有着高度的政治性,正如猶太正典中位列文集(Ketuvim)中的《雅歌》(song of songs),本身便是一本希伯來歌集。而《雅歌》至今仍是猶太人紀念逾越節必讀的書卷。但談《雅歌》或許太過遠舊,我們不妨看看當代的以色列,如何通過音樂來想像應許之地,從而建立起族群的身分認同。
19、20世紀錫安主義再次興起,適逢浪漫主義和國族主義正盛,東歐各地發展出愈來愈強的文化身分浪潮。因此,發展出希伯來的新音樂舞蹈,便成為「發明民族國家」的重要文化工具。其中,為了建立起新式經典的「以色列國之歌」(Songs of the Land of Israel),錫安主義組織努力推廣民族歌曲(folk music),同時在1919年以後日漸強調世界流行音樂與希伯來音樂的差異,強化身分的獨特性和認同感。而Naomi Shemer的音樂可說其中的重要符號之一。
強調排他獨特性自然會帶來衝突,例如在30年代以色列北部的耶斯列谷(Jezreel Valley),傳統派跟國族派便有着巨大碰撞,後者希望學校和公共活動必須以新式希伯來音樂演出,而傳統派則是相對西化,認為應保持原狀,照樣引入所有優秀的歐美音樂,頂多是將歌詞翻譯為希伯來文。而建國以後,以色列更積極推廣以猶太優先的音樂文化,其中在音樂生產和教育上,以色列自第一任政府開始,已經在教育局之下建立了專門協助音樂教育的部門。這部門的目的是探尋如何利用西方已有的音樂技藝,教育和協助創作希伯來自身的民族音樂。
另一邊廂,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PLO)也在1967年後吸納了以色列文化國族的進路,以音樂建立巴勒斯坦的身分認同,藉以在對抗領土被侵的過程中建立自身。若然「以色列國的民族音樂」較多從東歐的民族音樂傳統吸取靈感,那麼巴勒斯坦的音樂生產便更受阿拉伯地區的文化中心,如埃及開羅或者黎巴嫩貝魯特的影響。例如埃及作曲家Mohammed Abdel Wahab或者Umm Kulthūm,都是20世紀非常重要的音樂家,他們同樣都偏好吸收傳統歐洲交響樂的常用樂器或者華爾茲節拍,而不是民俗歌曲來創作,這也影響到巴人音樂的樣態。
因此自60年代起,許多聚居黎巴嫩或者附近地區的巴人開始創作本土音樂,追求自身的聲音。其中戰後在耶路撒冷出生的Mustafa al-Kurd,便是其中的典型例子,他的創作糅合西方早期搖滾與流行曲的風格,在加沙大受歡迎,因此成為了60年代抗爭歌曲的代表之一。但打從90年代衝突相對減少的年代,音樂教育也漸漸變得多元,不再帶有那麼純粹的敵對性,在加沙地區也出現更多包容不同音樂種類和形式的組織與平台,例如現稱為「薩伊德國家音樂學院」(Edward Said National Conservatory of Music)作為全加沙最大的音樂學校,便是長期地進行音樂普及和樂器製作。
華格納的禁忌
除了國族音樂之外,禁忌自然也是音樂政治的重要面向。需知道以色列長期禁止人公開演出德國作曲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作品,且每當有指揮嘗試挑戰禁忌,都會引來巨大社會反彈。以色列對華格納的反感,自然是基於納粹黨元首希特勒對華格納的迷戀,而華格納自身的反猶傾向也是不爭的事實。但華格納的音樂跟其個人政治取態,是否必然地連上等號呢?公開演出華格納也是否等同於支持反猶呢?畢竟,華格納的歌劇在全世界非常流行,尤其那首出自歌劇《羅恩格林》(Lohengrin)的《婚禮進行曲》(Bridal Chorus),更是無數新人步進教堂進行婚禮時的必點之歌,所謂反猶歌曲之說,恐怕更多是為了服務身分政治。
話雖如此,禁忌的力量確是無比真實。最明顯的例子是在1981年,時任紐約愛樂指揮的Zubin Mehta,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帶領以色列交響樂團舉行音樂會。原先音樂會的內容並無任何「不當歌曲」,但到了完結時的encore環節,他希望能演出一首由華格納所創作的《愛之死》(Liebestod),結果在現場馬上惹來不滿。畢竟這是自1939年來,首次有人敢公開演出華格納。即使現場容許觀眾提早離席,但觀眾席上仍是群情洶湧,其中有位著名的集中營生還者,甚至衝到台前說play Wagner over my body云云。至於另一位敢於犯禁者,便是著名指揮家巴倫波(Daniel Barenboim)。他在2001於耶路撒冷的演出,當時同樣是揀選華格納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這場音樂會亦備受注意。
有人猜想猶太人對於華格納的厭惡,可能也是源於集中營內有播放華格納歌劇音樂的講法,因而每次奏起時,都會令人憶起無比傷痛。但是根據更多生還者,例如奧斯威辛生還者Zofia Posmysz的自述,集中營播放的多是德奧的輕柔音樂,尤其是史特勞斯(Johann Strauss Jr.)的華爾茲音樂或者歌劇獨唱曲,因此Posmysz每次在電台聽到史特勞斯的歌也會關機落淚。但至今以色列也沒有將之列為禁忌,這對待的差異實在無從深究。
樂團的連結
除了音樂創作之外,表演的組織也想當然成為政治理念的實驗場所。論及這一部分,自然不得不提巴倫波跟薩伊德(Edward Said)在1999年成立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而有關這樂團成立的來龍去脈,亞然於「開門讀書」上周專欄已經仔細地交代過,筆者亦毋須班門弄斧。除了管弦樂團以外,巴倫波也在2016年成立了位於柏林的「巴倫波-薩伊德學院」(Barenboim–Said Akademie),其宗旨跟管弦樂團也是一致,為的是建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合作和共同實踐的平台,使和平共處不止流於口號,更可以在音樂的世界摒棄分歧共同合作,以巴聯手譜出最美的樂章。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演出單位,便是巴勒斯坦國家管弦樂團(Palestine National Orchestra,PNO),最初它成立於1936年,只是樂團一如國家之命運,隨着1948年以色列的立國和擴張,國立管弦樂團隨之解散,一散便是50年。直到1993年,上述的薩伊德國家音樂學院前身正式成立,也成了一群巴人音樂家重組樂團的起點。為了進一步連結早已散落在不同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即使加沙的資源十分緊絀,但他們仍咬緊牙關,分別在耶路撒冷、加沙、伯利恆和納布盧斯(約旦河西面城市)設立學院,連結不同音樂家定期舉行音樂會和教育活動。而為了進一步令巴人年輕音樂家得以和世界對話,不至於被以色列的文化實力所掩蓋,學院先是在2004年,為在學學生建立巴勒斯坦青年管弦樂團(Palestine Youth Orchestra),讓富有才華的巴勒斯坦年輕人得以被世界所看見。接着幾年之後,PNO便順理成章地鳳凰重生,讓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得以投身表演行業,在古典音樂界發光發亮。
只恨琴音變戰鼓,無情的戰火再度臨到加沙的土地,美好的音樂,終究難以抵擋冷峻的殺人機器。但一如《雅歌》能在千年流散中保存下來,我們也要相信創造過的美善,不會輕易在歷史廢墟中被遺忘。音樂實踐的點滴,終將為這片傷痕纍纍的地區帶來和平與公義。
文˙李宇森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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