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難跨心理關口 望棺木也抗拒
梁偉強未入行之前從事物流業，1996年開設物流公司。2000年左右，他一位朋友說有菲傭在港離世，想請他把遺體送往菲律賓。「我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嘩！咁核突嘅嘢，我梗係唔做啦。我同一個普通人都是沒有分別的，見到棺材就有咁遠走咁遠。」當時的他對棺材有種恐懼，覺得其形狀恐怖；對遺體則是厭惡，「不是因為宗教，而是覺得好污糟、衛生上的污糟」。公司以往都是運送普通貨物，就算梁想幫忙亦對遺體運輸無從入手，怎料對方回說可以教他如何做。梁好奇為何朋友識做又找他做，才發現遺體運輸有其市場需求，一來若與航空公司不相熟，在預訂遺體的空運機位時會有困難；二來物流過程很多時要聯絡外國單位，但殯儀從業員的英文程度一般較低，未必能夠應付。
入行三四年方克服恐懼
梁偉強最終接下這單遺體運輸工作，隔一段時間又有第二單找上門。起初最困難並非在於繁複的文書手續，而是要衝破心理關口。入行三四年之後，他才夠膽直視盛載棺材的木箱，再慢慢接觸棺材。他甚至清楚記得何時開始克服對遺體的反感，有一次他本想拿取文件，卻去錯了停屍間，誤打誤撞看見一位尼泊爾人的遺體。「我覺得那個遺體好似瞓咗覺。」梁偉強剛好目睹遺體被捧起身的一瞬間，「我心諗都幾靚仔喎，以及他很快就入殮，身體沒有什麼變化，同一個普通人無分別。我開始對遺體這件事不是太驚。」
親眼目睹遺體反把心病治好，梁偉強其後繼續從事遺體運送工作，更在2010年創辦專業遺體運送公司。這類企業不適宜大肆賣廣告，如何接觸到顧客呢？部分家屬透過上網或朋友介紹找到相關服務，此外梁偉強的公司都會接到殯儀公司和公務機構包括領事館和教會的轉介，「殯儀公司接了，不懂如何出口，他們就會掟給我們」，所以他說與其他殯儀業界打好關係亦很重要。
先人「移民」個案增
大家不難想像有需要空運遺體的不少是外國人，正如港人在外離世，其遺體都會經空運回港。部分人盼保留整全遺體，按宗教習俗土葬。不過，梁偉強提到許多遺體運抵當地後，其實最終都是火葬處理，大灑金錢只是為了在家鄉進行殯葬儀式。他舉例曾有客戶委託把一名16歲女孩的遺體寄往成都，再轉往西藏作天葬，即讓雀鳥啃食遺體。梁偉強腦海閃過很幼稚的想法：「去到咪又係食晒佢，不如運送骨殖上去算啦。」但他其後轉念一想，天葬是當地人的風俗、尊重死者的做法，其實不應被我們的價值觀所凌駕。
至於香港市民都會用到遺體運輸服務，尤其近年在移民潮的影響下，想「帶走先人一起移民」的為數不少。梁偉強最近處理過一宗骨灰運輸個案，家人正是打算舉家移民，不惜放棄原置於華人永遠墳場、價格不菲的龕位。過去十年八載，梁的公司陸續收到本地人委託，運送骨灰或骨殖的目的地以歐美國家及澳洲為主，正是港人熱門的移民地點。
殯葬空運服務可分為三類，包括完整遺體、骨殖和骨灰，當中骨殖是指土葬後經腐化的骸骨。梁偉強指公司歷年處理過二三千具遺體的物流工作，約佔整體一半，而骨灰和骨殖則分別佔四成及一成。骨灰體積不大，為何要聘請專業公司處理空運？自行帶骨灰搭飛機又得唔得呢？梁偉強說家屬可以攜帶骨灰上飛機，不過最怕過關會有阻滯。海關和航空公司最擔心骨灰混入毒品或爆炸品，可能要求骨灰通過X光機。「你自己好供奉那位先人，畀人碰是有些不安的。」骨灰空運收費大約三千至五千元，梁偉強的公司會與航空公司事前作溝通，安排骨灰進行毒品和爆炸品檢查，家屬則可省卻被海關扣留的時間，亦能確保人與骨灰同樣順利登機。
清理凶宅 物管如臨大敵
梁偉強成立遺體空運公司之後，有天傍晚接到一通說英文的來電，電話那頭傳來一位外國人着急的聲音。對方從領事館得知梁的公司提供遺體運輸服務，此外他亦要求翌日早上10時到凶宅現場清理及執拾遺物。「他當時的心情是亂的，還有很大的埋怨。他其實找了幾間公司，要不就不懂英文，要不就不回答他，要不就拖吓他。」梁偉強隔空安撫對方，並很爽快接下第一單凶宅清潔工作。此時他已經入行一段時間，「做（遺體）運輸的都不用怕死亡的事，他們都不會有很大的禁忌」。就算從未涉獵這範疇，一切似乎駕輕就熟，例如清潔人員大多由殯儀土工兼職處理，而他本身已有相關人脈關係，所以短時間內便能集齊人馬。
梁偉強又聯絡凶宅所在大廈的管理處，告知將會前來。「他們就說你不要揸靈車來呀，揸靈車就係人都知㗎啦。」凶宅是何其敏感的話題，從保安與鄰居的反應可見一斑。保安事前封鎖其中一部升降機，專門讓梁的團隊上落，擔心他們嚇怕住客，或者清理出來的物件不衛生。他說做凶宅清潔的人很多時候都「木口木面」，其實是希望在這種場合保持嚴肅，尤其看到保安員已經很緊張。「我們其中一個守則就是唔好講咁多嘢，盡量唔好講嘢，直至你進去那個凶宅才可以說話。」再者凶宅單位通常會傳出氣味，他的經驗發現毋須多說話，自然會有保安或街坊指向事發單位。
處理遺物 顧及家屬心情
雖然不會落手清潔凶宅，但梁偉強很多時候都會在場指揮，尤其當委託人只懂英語，便會依賴他翻譯。家屬可能還陷於哀傷情緒，或是出於對禁忌避諱，所以大多不會陪同前往凶宅。梁偉強便要擔任「遺物整理師」，在現瑒與家屬視像通話，逐一詢問要保留或捨棄的物件。「我說你現在準備好了嗎？準備好我就拍給你看，哪些是需要拿走的？由這裏影到……咦這裏是曾經有血的地方……」梁偉強拿起電話，並用手覆蓋着相機鏡頭，「我遮住鏡頭，這樣skip（跳過）畀佢囉。不想讓他看到那些血漬，因為咁樣好hurt（傷害）佢」。
不論是遺物整理或是遺體運輸，梁偉強都是帶着尊重的心態，「這件貨物一定要尊重，不可以一腳踢下去。無論有沒有家屬在也好，那個尊重是很重要的」。尊重是從細節出發，梁偉強說當然不會坐在載有遺體的貨物上聊天，亦會將棺材搬離陽光，避免遺體融化。處理遺物時亦不能輕視每一件物品的價值，小至手巾仔和一個火柴盒，處置前都要問過家屬意願。有一次委託人叮囑梁偉強必定要拿回一幅很重要的畫，梁一看發現畫作已經「好溶好爛」；反而褲袋裏有幾百元，對方只是簡單指示把錢包起來。「他不在意褲袋裏那幾百元，很在意那些有紀念品（價值）的東西。」
部分客人會同時光顧凶宅清理及遺體運輸服務，不過梁偉強指遺物和遺體一定會分開運送，盛載棺材的木箱並不能放進遺體以外的物件。他分享曾遇上有金屬拐杖被放進木箱，「在那裏響喎，嘟嘟嘟。我們經過解釋，他（海關人員）先至唔開。 如果他要開棺木拿回那東西，我真的不知道後果如何」。開箱有機會導致遺體錯過該航班，也會嚇壞附近人員，引起不安。另一方面，空運遺物一樣要遵守航空違禁品限制，例如手提電話是用鋰電池，便不能作運送，唯有家屬自行到公司領取或指示丟棄。
生前關懷勝過一切
殯儀業許多崗位都是師徒制，如土工和堂倌都要拜師學藝。梁偉強算是半路出家，所以要了解行內各範疇的專業知識，就要多向行內專家請教。譬如他對於棺木的恐懼後來變成一種興趣，「現在搞到我對家俬的要求都更高，（因為）認識到木材。我開始與人一起看一些木紋，估吓那些是什麼木。不過很難的，超難的」。貴價棺材所用的木材亦會應用在家具上，梁偉強說曾經見過一副售價高達170萬元的中式棺木，正是使用柏香木，若以它製成家具的話，會在家聞到一陣香氣。他多年所學到的還有對紙紮、燒衣、壽衣、防腐、解剖等方面的知識，笑言：「如果再要講，開多幾本書都唔夠。」
踏足殯儀業廿年，梁偉強不再懼怕棺木和遺體，亦體會到這份工作即使有人害怕或禁忌，卻是很有意義。坊間以殯葬為題的書不在少數，但殯葬物流則甚少聽聞，所以梁參與撰寫《方生方死：被遺忘的專業》一書，分享相關知識。看盡人離世後的百態，對個人有什麼得着？珍惜眼前人是最老套的金句，但梁偉強仍不厭其煩以此作結。「生前你對他有沒有噓寒問暖？我覺得是比你給予一副靚棺材更緊要。生前多一句問候，好過你死後給他一百萬，做一個風光大葬。」
文˙ 朱令筠
{ 圖 } 賴俊傑、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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