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Lady」的少年
Henry談由她到他的成長路,熟練也坦然,雖然明顯捱過了種種不容易。10歲,家人已帶他去看醫生,「我小時候就要穿男裝衫,不喜歡著女裝,就算親戚買來也會丟掉,或者拆掉上面的花」,不過醫生都說,這孩子心理沒有問題。中學時,他進了女校,雖然同學都待他很好,他仍活在因為不夠「Lady」被老師捉來訓話的惶恐之中,「籃球隊教練經常跟我們說,要留長頭髮才像女生」。他眼見球技很好的師姐因與鄰校女生拍拖,被踢出隊;短髮學生被當成不良少年,訓導老師警告要「攝高枕頭諗清楚」,一對一地審問家庭背景,想要找到究竟哪裏「出錯」。他今天想起這一切,猶有餘悸地說,「真的是個鬼地方」。在家庭與校園兩個世界都透不過氣,唯獨做運動給他可以呼吸的空間,「我幫學校拿很多獎,也是在逃避,那時候要穿長衫,每天都要練習,就有合理的理由穿體育衫上學。」中五後,他「頭也不回」去到被稱為英國性小眾之都的Brighton升學,「同學會叫我一齊去Brighton Pride(同志遊行),那不是小眾圍圈的活動,而是大眾同歡的節日;女生在學校拖手都不會有事,讓我很放心,知道在這個環境不會有人傷害我,比較放心慢慢探索自己。」身處之地風氣開放,但他還是要面對無法做自己的不安,「當時外在環境是liberal,裏面卻感到不舒服,穿了束胸之後不肯脫下來,很痛又差點暈,愈來愈不想見人。當要計劃未來時,我看不到自己如何在成人社會生活、看不到自己老了之後想做一個女性、看不到在情人關係中自己是女朋友的身分。」於是他向家庭醫生提出轉介作性別過渡的要求,陸續見精神科、內分泌科、外科等專科醫生,在服用荷爾蒙、施性別重置的上身手術之前,他亦成功申請改變護照性別。
異地做真我 回港又碰壁
「踏出第一步永遠最困難」,幸而他遇上的家庭醫生有處理類似情况的經驗,提出轉介要求後的過程算是順利。記者聽着一連串歷程,總是為「搞懂」他的想法,問有沒有什麼事情令他再也忍受不了,又是哪件事讓他下定決心?Henry幾度猶豫、想了又想,終於答道:「這是一個自然且循序漸進的決定,不只是三分鐘熱度的念頭」。
在英國,他以男性身分生活,回到香港到一間性別友善的國際機構工作,可是走出辦公室,便重又墮進「害怕被捉」的困境中。單是日常去廁所已觸及兩難問題,入男廁呢,就會犯《公廁(行為及舉止)規例》「任何女性不得進入撥作男性使用的部分」;入女廁呢,又有可能因被人覺得男人入女廁,產生人身安全的憂慮,而犯遊蕩罪;去銀行、找住處、看牙醫……因證件上性別與外表令人混淆,生活處處碰壁。他到入境處申請把身分證上的「女」改為「男」,幾個月後收到拒絕通知,由是展開了司法覆核之路。露面打官司 讓社會了解「跨男」
這條路很長,官司一直打到終審法院,其實他一開始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而且選擇露面及公開姓名,「你係要被看見,人哋先相信原來跨男都係男人,之前很少人見過普通跨男是怎樣的」。他解釋為何入境處要求不合理,形容下身手術之難是「無中生有」,手術複雜且不成熟。「要造人工陰莖,首先香港手術技術是特別差,一年只做一兩個。就算你有錢去泰國做,一般如果要做有相當長度的陰莖,需要做植皮手術,亦要延長尿道,再塞假的睪丸,以及水泵,去模擬勃起的情况。手術不能一次完成,最順利是做三次,還有很多併發問題,常見是漏尿,差一點可能組織壞死,手臂沒了大塊皮也會拿不到重物。我聽過有案例是為改身分證性別做下身手術,痛了一年,在泰國做完手術還得回去做修復手術,屁股凹了,坐下來時完全沒有感覺。」
而入境處要求身分證上女變男要切除子宮、卵巢及建造陰莖,說不上由來已久,是2012年發出的行政指引,Henry亦提及聯合國禁止酷刑委員會2016年已促請香港政府「取消關於變性人性別認同法律承認的侮辱性前提條件,例如絕育」;去年人權事務委員會又促請港府「制定快速、透明和便利的程序,從法律上承認跨性別者的性別,並立即終止要求進行醫學上不必要的變性手術的政策」。
跨男故事出書 「我們都是正常人」
法理爭拗是枯燥的,所以Henry在漫漫長路上,亦集合過8名香港跨男的故事,製作成書,以吸引公眾關注這個議題。他指指封面上其中一人,說跨男是性小眾之中的小眾,少數族裔又更小眾了,「這位是幾代住在香港的菲律賓裔港人,未婚妻是菲律賓籍,需要伴侶簽證才可成家,他很緊張這次判決,因為對他是燃眉之急。2月6日出判決當天,他在辦公室一直看鐘,又在群組問我出了結果沒有」。另一位是聾人,還有十幾歲的大學生……「我想將多元面貌呈現給大家看,其實我們都是正常人。」
在這個曾經很想擺脫的地方出力,他說:「香港都有很多可愛之處,就像我的同學都是很好的人。之前發生那麼多事,我都沒有怎樣參與過,現在於同志平權這部分可以做少少貢獻。」然而當「終極勝利」贏得掌聲,他卻沒幻想接下來要追求下一步大躍進,反而說以司法覆核推動平權,「這應該是一個很小心的過程」。
覆核前考慮有否負面影響
他現在另一個身分,是修讀人權法的學生。「我讀人權法,不是只着眼香港,也讀了很多外國的東西,學了很多台灣和日本的同志法,和他們亦有交流。有個叫Marriage for All Japan的組織,協調得很好,例如2019年情人節,十幾對同性伴侶在日本各地提起訴訟」,其中有勝有負,如札幌地方法院裁定不承認同性婚姻屬違憲,大阪則裁定合憲。不過Henry指出,台灣同性婚姻合法化雖然喚起亞洲地區有更大的平權呼聲,「不是說見到台灣很成功,我們就去跟,不是這麼簡單」,例如日本與香港情况有別,「兩地體制已經不一樣,香港的立法會有功能組別,日本則已經歷民主化,假設我們輸了,是沒有立法這條路可以走的,他們卻仍有這條路,這就有很大分別。東京法院宣布禁止同婚是違憲狀態,札幌之前亦贏了,民調也向好,在立法會都有一定的民意代表」。
外地體制有別 不能「見贏即跟」
他認為,需要審慎考慮能否在已有基礎上提出司法覆核。在今次案件中,上訴方大律師彭力克指出,法庭2013年判W跨性別人士婚姻案勝訴,曾在裁決表示性別承認制度應為立法機關職責,但時隔9年仍未見有處理。之前的案件作為先例,這次勝訴又鋪了向上的一級,Henry認為需要這樣一步步前進。「我不是說司法覆核是萬能,它有很多東西都做不到,需時長亦很貴,但當在香港這個立法難過登天的情况下,作為公民社會的人,更加有責任去make sure不會封死這條路。」
他擔心一些案件如未有足夠條件下作司法覆核,「製造了noise但沒有實質成果,或會產生負面影響」,其中一個可能是「成為對家彈藥」。今次答辯人(人事登記處長)亦引述英國一宗敗訴案作為理據,即Christie Elan-Cane申請護照上有第三性別「X」一案中,該案法官認為案件會引發敏感的道德倫理爭議,不過香港終審庭反駁是次案件只是關於更改身分證明文件上,用作核實身分的性別標記,並不影響法律地位,而標記與外表不一致造成的尷尬,就令性別標記喪失識別功能。
Henry期望香港有一個更成熟的公民社會,他知道自己的意見與同運圈中人未必相同,但強調這不是「分化」,而是指出問題,幫助群體朝着平權的共同目標,去討論合適策略。打官司之外,補充知識和與各地交流都很重要,「我之前訪問了加藤丈晴律師,是札幌同婚案的主理律師,亦是Marriage for All Japan的理事,打算以中英雙語寫出訪問,希望幫我們也幫他們,令全世界知道同一時間他們發生什麼事。」他仍在學習如何將悶蛋的技術性討論,製作成大眾易消化的內容,「香港人那麼喜歡日本,何不多關心他們的同志平權運動?」
勝利後的願望
至於取勝之後,身分證難題是否自此解決?沒那麼簡單。入境處雖應按判決移除手術要求,但實際上怎樣才可更改性別,仍屬未知之數。說回頭,當初Henry在英國要更改這項資料,亦不容易,要取得性別確認證明書,「一定要兩個醫生交報告及簽名,其中一個要是政府認可的性別身分專家,還要交很多證明,包括一些私人紀錄,如過去兩年的『真實生活體驗』,證明你正在用男性身分生活,如一些稱呼你為Mr.的信件」。他不同意跟隨這套做法,要跨性別人士揭露私隱去改換性別,「全球有30多個國家的做法是自我聲明,但不是說今天申請,明天就可女轉男、男轉女,通常有一段冷靜期,之後法律上才承認你是另一個性別」。他寄望香港將來會立「性別承認法」,即一人的性別認同能在法律上得到承認,以及反映在其主要身分證明文件上,平機會亦曾在2018年提交意見書,支持「香港的性別承認制度也不應規定有關人士需進行醫學診斷,以便與國際的發展趨勢一致」。平權路向前步伐也許細碎,但他希望繼續踏實行下去。
這天訪問完結,他苦惱着準備下一個電台訪問的內容,需要選幾首歌訴心聲。他笑言聽的歌都很大路,第一首想起是《葡萄成熟時》,記者想到歌詞說「當初的堅持 現已令你很懷疑 很懷疑」,難道他很懷疑自己?Henry倒清楚答沒有,判決是他最好的32歲生日禮物。回想少年時,「我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活到20、30幾歲」,懷疑的只是大家做完「勝利球迷」,還會否留下成為互相支持的伙伴,打過勝仗回到日常,喜歡運動的他願望普通不過:「啊,好想去沙灘呢。」
文˙ 曾曉玲
{ 圖 } 鍾林枝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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