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離世」的法律關卡不多;但在家陪伴摯愛到最後一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鄭婆婆今年90歲,去年因急性腸道發炎入急症室,住院治療的3個多星期,對鄭婆婆來說簡直是「烙印」。因為當時在新冠防疫政策下,公立醫院禁絕所有探視,任何家屬一律不准探望。婆婆形容自己在那段時候是「生不如死」。「一入醫院,一個親人都見不到。自己孤零零瞓在牀上,不知發生什麼事,我真的好驚、好怕啊!整天在想:我會否就這樣死了,連一面都……見他不到…… 好淒涼!」
疫下住院孤零零 「生不如死」
婆婆後來出院,但X光及電腦掃描均顯示,肺部組織有纖維化現象(lung fibrosis),必須跟進。家人見婆婆如此抗拒公立醫院,便帶她到我的診所來。我替她做了檢查,轉介胸肺科醫生,但病情已難逆轉,只能讓她服用抗纖維化特效藥來減慢惡化。惟在服藥期間,鄭婆婆情况依然反覆;曾因突然氣促要入院治療,出院後兩個星期又因呼吸困難,家中製氧機未能提升血氧含量,要再次入院。不過入院時,婆婆的女兒悄聲告訴我:「今次送媽媽到醫院,多多少少是『呃』着她。如果她知道要留院,她說寧願死也不願意。」
果然,當鄭婆婆呼吸稍為喘定,便扭計要立即出院。「醫生,我真的不能住醫院!我要返屋企!就算死,都要死在家中。我老公在家中等我,我要照顧他!」她懇求說。
噢,原來鄭婆婆還有丈夫,我竟然沒有想到。香港雖然連續7年蟬聯全球最長壽地區,但男性平均壽命為84.65歲,較女性的89.6歲為短。而且,華人社會的丈夫通常比妻子大幾歲。所以,若婆婆有90歲,她們的丈夫往往早已不在。但鄭婆婆的丈夫黃老先生今年已是91歲,因新冠疫情被規勸常留家中,絕少出外,我未有機會見過他。
鑑於婆婆的強烈意願,我不得不向她及其家人申明,如不再入醫院,就要作好「在家離世」的準備。「在家,肯定是父母及我們全家人的意願。但究竟要符合什麼條件?要事先簽妥文件嗎?若媽媽在家走了,我們要立即報警嗎?」黃家大女兒問。
「不用的。」我說。
毋須報警或預簽文件
「在家離世」相關法例只規定:病人在死亡前14天內曾接受醫生診治。病人及家屬均毋須事先簽署任何文件,病歿後,亦毋須報警處理遺體事宜。在病人離世24小時內,家屬只需帶同醫生簽署的死因證明文件到死亡登記處,簽發死亡證後便可通知殯儀公司辦理運送事宜。遺體只需在死亡48小時內,存放於合法停屍間,便符合規定。因此,「在家離世」的法律關卡實在不多。
不過,法律之外,「在家離世」最重要因素是:家人的共識、支持及配合。在家陪伴摯愛到最後一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付出的犧牲與傷痛真的不少。因此,縱使香港有六成多人在調查中表示希望在家離世,但是真正達成願望的就只有極少數。數字說明,超過九成以上香港人,死亡的一刻都只能躺在醫院冰冷的牀上。有些人,甚至連摯愛也未能獲准送別在側,孤身上路。
最少3人輪替照顧最理想
「在家離世」除了家居硬件如醫療器材、護理設備需要增添外,家中的照顧及支援更是首要考慮。因為當人走到生命盡頭時,是極需要全天候的照顧及陪伴,最理想是有最少3名家庭成員輪替照顧。當說到這裏,黃老太的女兒肯定地回應:「梁醫生,你放心。照顧方面,相信我們應付得來。爸媽家中還有一名外傭姐姐,很幫得手。至於我們3姐弟妹,甚至是各人的另一半,都一定會去陪伴。如有需要,我們會輪流留在爸媽家裏。」
於是到訪黃家,第一次見到黃老先生,真是有點意外。因為印象中91歲老伯,必定是極需照顧的「被照顧者」。但是,黃老伯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照顧者」,對老妻的照顧簡直無微不至。伯伯告訴我,他們夫婦倆是秤不離砣、分開不得的,他們之間其實沒有誰照顧誰的界限。總之,大家都是相互需要,只要一天不見,都會神不守舍、萬般牽掛。故此,他說:「當老妻住進醫院時,真的是一日都嫌多!」
老伯更說:「那一種牽掛,不是人人都會明白。你知道嗎,在晚上,只要她輕輕拍我一下,我就即刻知道她想要什麼。我可以立即幫到她。有我在她身邊,她就瞓得很好!」
我亦深信如此,於是叮囑伯伯按時為婆婆量度血氧含量。我還告訴他,必要時可為妻子調整製氧機的供氧度數。伯伯愛妻情切,不但全力以赴,更會日夜不間斷地為老妻量度,頻密地更換量度器電池,又細心不停地為妻子按摩手腳。他說每次按摩後,血液循環、血氧計的度數都會提升。
晚晴照顧 「痛別」最椎心
不過,在晚晴照顧中,「痛別」往往是最椎心。縱使有多不捨,要離去的人,終歸都是要走。那天早上抵達黃家,老太太呼吸急速惡化,血氧驟降不止。我唯有告訴家屬,相信病人已離最後階段不遠,最緊要是令她舒適,若仍有親屬想與她道別,請於數小時內盡快前來。我會先折返醫院。當老太太呼吸停頓,便請即通知我,回來為她簽署死亡證明文件。
離開黃家時,我預計最遲在下午3時便會收到通知。但是,一等再等,一個下午過去了,到了晚飯,仍未收到任何消息,實在忐忑。9時半,黃家來電:「梁醫生,你來看看吧!」
趕到黃家,見到黃老先生半俯在妻子牀邊,低着頭,雙手按着老妻胸前,專注地一下一下按下去。他那沒有間斷動作,如果不是維持了一整天的話,相信最少也有整整一個下午及晚上。他見到了我,甚是不捨的說:「醫生,你不用這麼快來到。她還未走!我撳到……她未走……真的未走……」
躺着的黃老太呼吸明顯已停頓,相信應該是走了一段時間。不捨、不忍。我唯有說:「黃伯,你放心吧!黃老太好安詳,好滿足啊!一家人陪在她身邊,她走得好安樂。你可以放手,放心將她交給我吧。」
此時的黃老太真是很安詳、很滿足!她合上雙眼,嘴角微揚,面帶笑容。她像極一名沉睡的女孩,萬千寵愛,嬌柔無比。能夠在家與至愛親人走最後一程是多麼幸福呢!原來幸福掛在臉上時會發光。我祝福黃老太,一路好走。黃老先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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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萬福
編輯: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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