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類的生命方式身為諸般謎奧之一,只有與我們周遭的動物、植物、細菌、生態系統擁有的成千上萬種其他生命方式交織在一起時才有意義。」最近在讀法國新生代哲學家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的《生之奧義》,封面如是寫道。今天香港,以劃一方式「人道」處理數以千條生命。人類作為眾多物種之一,該如何與其他物種共存,願此書為我們帶來一點啟示。
《生之奧義》由6篇哲學隨筆組成,糅合生態觀察與動物倫理學的反思,飽滿的哲理在優美行文間鋪展。全書以作者莫席左與女友身處法國東南部山脈屏息靜待的一幕展開。那是物種豐繁的鳥類動身往赴非洲的必經之地。二人手執手動計算器,每當燕子飛過,就在一片歡悅的狂迷中瘋狂按着。他着迷地看着,讚歎行列中每種鳥各自擁有的風尚、言語與驕傲。正當二人沉醉於星羅棋佈的鳥群漫飛,一群駕着古董車的人闖進他們的視野,這些人跳下車,興致勃勃以壯麗的景致為布景,將引以為傲的引擎蓋攝下,便匆匆離去。
「多少次了,生命在某處蠢蠢欲動,我們卻視而不見?恐怕是每一天。」莫席左興起了感慨,認為念茲在茲只有自己同類的我們與他們無異,替「盲瞽的影響規模及其天真的暴力」感到悲傷──這一幕彷彿瞬間連接當下以公共衛生為由、大規模滅殺倉鼠與兔子等小動物的香港。電視新聞中,一邊慨嘆不得不如此,一邊提着鐵籠交出倉鼠的身影於腦海浮現。
對生物無感 來自對「自然」誤解
從數個月前誘殺野豬,到這次撲殺倉鼠,毫無餘地的果斷行動,無不體現對人類以外其他生物生命的無感。莫席左將人類與其他生物的關係危機,歸咎「感受力的喪失」:「我們感知得到的、察覺得到的、能夠理解的、得以締造為我們與生命關係的,都日漸貧乏了。連結我們與生物的那些情感、感知、概念與實踐,它們的種類減少了。」文中引述一項新近研究說明,4至10歲北美兒童能認出逾1000種品牌標誌,卻沒法辨別家附近的10種葉片。莫席左認為人在大自然中什麼都沒看見不僅因為缺乏生態學、動物行為學等知識,也因為我們預設了沒什麼好去看見,沒什麼意義需要解釋,指出這是因為我們習慣與生物維持的關係,是與「自然」(nature)的關係。而「自然」其實是一種晚近才被發明的概念,現代人眼中的自然,本質是「自身缺乏感受性與意義的物質,是可供汲取的資源庫」,發明「自然」這概念的人,同時發明了與其他生命形式維持的現代關係,本質就是「對生物與非人類之顧念敬重的無用與缺乏理性」。
我們習慣將生物視為一體成形的環境布景。城市裏數以十計的鳥鳴聲日復日傳到我們耳裏,卻僅以白噪音之姿無聲存在,莫席左認為那是因為動物在我們的想像中變成了「自然」──一個平滑均勻的連續體。莫席左以「春天」為例闡述:蜜蜂和熊蜂並不是四季的景致,沒了牠們,3月日照增加時即使帶來雪融,雪融之處卻將只會是一片荒漠,這些授粉者其實「以牠們的存在來製造」。
將生物視為生產可用的資源庫,將動物商品化,這種現代「寵物」概念的發明便是一例。倉鼠也是置身產生龐大利潤的養殖業網絡一員,配合媒體推波助瀾(千禧年代熱播的卡通《哈姆太郎》讓從前人人喊打的鼠類成功入屋),加上細小、廉宜、容易打理的特質,讓倉鼠成為不假思索就能擁有的入門級寵物。
生物另一方面則被抽象地理解為尋根溯源和情感投射的載體。對於「動物性」,莫席左觀察到人們理解的兩極:要不是思索為一種內在的獸性──人類必須超越、克服來「變得文明」,就是相反地視為一種原始性質,人類在動物性裏找回一種擺脫社會規範約束的本真野性。他指出,「低等的野性」與「高等的純粹」兩種看似對立的想像,不過是一體兩面,都在鞏固人類與動物帶有等差階序的二元對立。
體認牠們是「其他的生命方式」
讓生物失去本體論的實質、轉變為「物」,在莫席左看來正是我們喪失感受力的關鍵。怎麼辦?他建議首先要認清牠們「不比人類禽獸,也不比人類自由」,牠們體現的,首先是「其他的生命方式」。
數年前,我辭掉工作回到母校中大讀書,文化研究碩士課程的「動物與社會」課上,老師嘉銘堅持以「動物家人」指稱,「寵物」便如《哈利波特》裏伏地魔名字,課上禁忌般不被道出。儘管「動物家人」在交談間顯得彆扭,老師的堅持,到底是為了從日常用語着手,重塑我們偏差的認知,還以與我們織就親人般親密關係的動物真實的臉面。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文法革命,也是莫席左認同的一種手段,而他的magical word是「其他」──將「人類與動物」修正為「人與其他動物」,把「與動物的差別」說成「其他動物所沒有的」,希望藉此重新描繪一個共同的歸屬。
「狼嚎有什麼用?」
《生之奧義》的閱讀趣味除了哲理的簡明深刻,更在作者田野考察的第一身生動記敘。第二章〈在生物家過上一季〉記述他在雪地追蹤狼群的經歷。那一次,與狼群以嗚嚎「對話」深深撼動了莫席左,被誤認為同類而獲得應答的一刻讓他感動不已,接續是沉默與回應的交替,他發覺狼嚎其實沒有預設明確的聽眾,耐心觀察其他狼的反應後,倒發現這種聲音卻對每名聽眾以特定意義產生實際效果。他又傾聽狼群夜間悠長的合唱式狼嚎,好奇「有什麼用」。想到這裏,他又馬上質疑提出這問題背後的因由(因為行為生物學仍深受適應論思維影響,我們慣於將某器官的主流用途投射到過去,將之簡化為唯一功能)。數個月後他故地重遊,終於幸運地找到答案。
那次莫席左再嘗試與狼互嚎,卻只得一片空寂,翌日從附近的雪地腳印中卻驚喜地證實狼曾偷偷前來過視察。這種比應答迂迴的回應方式,在他眼中是狼內在一種複雜決策機制的展現,「某種意義上,牠們確實為了我們的召喚而來,但狼不直接,而是以間接回應的方式道盡了牠們在互動中的主動性力量」。狼沒有以聲音應答,卻創造了另一種回應方式,讓他體悟到演化將生物做成特定模樣,然而每一個生物都有權隨心所欲使用它,能顛覆、挪用,並以遺傳為基礎,發明創造──「『狼嚎有什麼用』這問題問對了嗎」有了答案:問錯了,因為生物特徵無法翻譯。
「不可譯」的概念對我們重掌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個重要的轉折。莫席左認為這概念相當迷人──他透過種種見聞,包括後來對狼群腳印的追尋勘查(發現狼群奔跑時全踩在同一個腳印這做法的多種意想不到的原因),強調「無法翻譯」指向的並不是翻譯的不可能,「正相反,我們永遠無法停止翻譯它們、無法停止以不同方式重新翻譯它們」,對待不可譯之物,持續翻譯才是公正地對待牠們的做法,「誠然,其他生命形式的完美辭典並不存在,但我們必須生活,必須共同生活」。
做物種間的外交家
如何可以共同生活?莫席左在書中引介一些哲學主張,尚且是紙上談兵,他真正獲得啟蒙時刻,發生在以義工身分到一個狼群的領地參與名為CanOvis的行動研究計劃的一星期。〈來到夜的彼端:走向相互依存的政治〉記述了他那次經歷。行動中,工作人員透過熱影像儀了解狼在夜間接觸羊群時的動物行為學,以預測並更整全地防範羊群遭獵食──不為了對羊的同情,而因為更實際的考慮:讓牧羊人在此放牧,吃草的羊群讓草原維持光溜溜,限制火災的風險;而軍隊則常與畜牧業組成聯盟,讓牧羊人依照步兵推進路線移動羊群,以策安全。從這個立場出發,攻擊羊的狼似乎萬惡不赦,但當莫席左某次目睹5匹狼如何對抗牠們5倍數量、兩倍體重的狗,見證牠們為了獲取餵養遠處一窩飢餓小狼的伙食,在逆境中展現的勇毅,他感受到同理心在不同陣營間的流轉。
他在書的後段提出人類作為物種間擔當「外交家」的設想,以「依次感到難受」、「感覺自己在道德上略微背叛了每一方」的情感出發,探索這個角色的位置,繼而以密集看顧羊群的放牧方式的實例,討論以不同策略維持各物種相互依存關係在現實世界的可能。
牠們創造了創造我們的世界
跟這星期以來關注我城倉鼠生死存亡的許多香港人一樣,我也不是一個常常會把動物掛在口邊的人。不論僅僅致哀,站出來為牠們討公道,還是組織營救行動,這些看似忽然的熱中,說到底都是出於對動物的關顧之心。莫席左在書中結語提醒,人類對其他生物以及環境本身,始終有顧念敬重的義務,因為「牠們創造了創造我們的世界」,「就是因為創造了我們能夠產生各種情緒、能夠擁有快樂、能夠進行感知的身體與精神的,正是這個生物世界。正是生物世界在與其他生命形式一起構成整體的編織中塑造了我們所有的能力」。謹以這一席話寄語對小動物被大規模滅殺卻無動於中的人──用意不在責難,因為我們也同在學習重新看見、肯認牠們的路上。莫席在於前文提到不同物種陣營間的那種「外交家」時,說到這種外交家並不是由他者委任的職位,也不是與生俱來的本領,卻是「忽然站上這個立場」──始於道德虧欠感。讓不幸淪亡的倉鼠撫亮我們雙眼,一起嘗試尋找變革共同居住與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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