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6-10-02
由Matt Ross執導的Captain Fantastic(港譯:《神奇虎爸》)或者譯成「左膠老竇」會更貼題、更接地氣。這套辛丹斯電影節帶來的美國電影所說的故事,與「虎爸虎媽」、「直升機家長」這些標籤背後中產育兒手法完全相反:如果孩子都在深山裏離群索居,自小受最嚴厲的體格訓練,只吃從大自然而來的作物,晚上就看哲學書、熟讀公民憲章和科學理論,遠離電子遊戲、即食消費文化種種令現代人腐化的惡習,那樣的話會怎樣?
電影開首便是在美國西北部的森林,以長子為首的六個孩子率領下獵得一頭野鹿,父親以鹿血為記,宣布長子已長大成人。然後他們毫不顧忌的把淌血的鹿屍帶回森林小屋,自己屠宰自己生火烹煮。晚上一家人圍着野火讀極深奧的弦理論、《槍炮、病菌與鋼鐵》、《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等巨著,父親甚至要孩子匯報他們對書的心得。小兒子敲起鼓箱,挑釁似的打斷父親的結他和弦,但最後演變成一家人的大合奏。一切儼如盧梭的《愛彌兒》(Émile)裏的育兒烏托邦:只有讓孩子在最自然的狀態裏成長,遠離腐敗的社會,孩子才會長成優秀的公民。
不過電影不是要回應二百年前啟蒙時代的哲學家,導演要處理的是更接近美國本土的問題。身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留長髮、以旅遊巴為家的父親Ben(Viggo Mortensen飾)所代表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嬉皮士運動在現今的迴響,他們拒絕西方現代世界的墮落,視中產生活、資本主義和工業科技為蠶食獨立人格的毒草,嚮往異類、邊緣、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如果觀眾起初懷疑Ben是個不讓孩子接觸外界的專制父親的話,Ben馬上便表現出他的開明:他容許孩子挑戰他的權威,但「你要首先說服群眾」;他要求孩子對知識有真正的理解,說讀書感想時「不能只說『很有趣』」。Ben衝擊的,正是觀眾對父親角色的期望:保護孩子,是要讓孩子有能力自己解決問題,還是到底這樣教育子女,是更廣闊的自由,抑或極權?怎樣的教育才是「為子女好」?
不尋常的育兒方法
隨着故事發展,孩子們面對外面世界的衝擊時,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尖銳。六個孩子的母親幾年前因為躁鬱症離開了森林進了療養院,在電影開首便自殺去世。父親和一家六口驅車穿過森林和公路,決意不管富翁祖父報警逮捕的威脅去出席她的葬禮。沿途一家人和象徵「物欲熏心」、「心智麻痹」的普通民眾生了不少矛盾。不僅是Ben的妹妹一家無法忍受Ben那種漠視他人眼光、以怪異作等閒的生活態度(「你這樣教他們會害死他們的!」),大兒子Bodevan(George MacKay飾)也在路上發現即使他讀了多少冷僻的政治理論(「我是托派,不是『托洛斯基分子』!而且我現在是毛派了」),書本上的知識並不足以讓這個正要開始與異性交往的少年應付世界的要求。反叛的小兒子在路上發現,「庸俗不堪」的聖誕節和電子遊戲比他一家人以「解放食物行動」(就是聯手超市高買)慶祝楚姆斯基壽辰來的更有意思。這些孩子確實成為了體格優良、能夠在野外求生、掌握批判思考的優秀公民了,但如果他們連最尋常的事情都做不來,那又如何呢?
哲人王與世界的矛盾
正如Ben的育兒方法暴露了現代家長的虛偽和自相矛盾、以消費和娛樂妨礙孩子體會真實的事物,電影同時着力突顯Ben的烏托邦也在與同樣的矛盾掙扎。後來觀眾知道把孩子帶到野外養育其實是他們母親的決定,而Ben也希望野外生活能改善她的病情,但在躁鬱之間擺盪的她無法確定這樣是不是最好的選擇。她在生時,一時小兒子聽到她和Ben爭吵要把孩子帶回城市,一時又寫信和祖母說不用理會我之前說過什麼,孩子現在都很好,他們都要變成哲人王了……如果說一般中產家庭放任着孩子受現實的大染缸薰陶卻奢想他們會成為和他們父母不一樣的傑出人物是自打嘴巴的話,那麼像Ben全盤否定尋常生活的教育方式,非但沒有讓孩子變成民主世界的一員,反而讓「公民素質」變成一些虛無漂渺的個人怪癖,而不是真正能投入政治生活去改變世界的力量。這樣看來,Ben一家的故事確是一個相當「美國」的故事,繼承了梭羅(Henry Thoreau)對自然的熱愛、追求自由和精神豐盛的生命,啟發了後世的公民抗命行動,但擺脫不了極端個人主義,還有那種從道德潔癖而生的自負傲慢:「美國大抵從來沒有死過一個人,因為要死的話人先要活過才行……」梭羅這句名句,幾乎可以出自Ben的口中。
電影的最後沒有將Ben一家人和世界的矛盾推演至最後,喜劇的框架侷限了導演,讓他不得不讓這個怪誕家庭在結局裏找回團結的原因:為了讓信佛的母親能如其遺願把自己的骨灰冲到馬桶裏去,而這樣換來的一家團圓似乎只是把電影引起的問題按下不表。電影的手法是溫和的,雖然往往讓Ben一家嘲弄其他人的同時讓觀眾也看出他們的可笑(例如在他們扮成狂熱的福音派家庭嚇走上來查看旅遊巴的警察一幕:即使思想如何大相徑庭,Ben一家人和那些總是防着現代世界的保守宗教分子有多大分別?)但電影最後沒有更深入地去探討和發掘這些矛盾和問題。不過鏡頭讓觀眾飽覽美國西北部的原野,Ben一家住的深山和大家熟悉的美國社會,好像只有一條公路之隔,加上Alex Somers(冰島樂隊Sigur Rós主音的伴侶)的氛圍配樂,在在提醒觀眾美國正是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嚮往靈性生命,但孕育了一代主張廢除奴隸制的行動家——的思想搖籃。
文:楊焯灃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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