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16-03-13
「我不知道誰把我投放在世界,也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置身於如此可怕的無知之中。」
「我所知道的是,我不久應該會死,這趟不可逃避的死亡,卻是我最不了解的事情。」
這兩段說話來自十七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帕斯卡(Pascal)的《思想錄》(Pensées),它道出了人生最根本的困惑。也許我們會以為多愁善感的人才會談論生死的意義,但是對法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來說,這是他們哲學課的其中一課——「生存與死亡」裏會接觸到的主題。換句話說,這批準備高考的17歲年青人,有機會在課堂裏談論生死,閱讀哲學名著,分析各種關於生死的觀點。
培養自由的公民
法國在中學教授哲學有超過兩百年歷史,時至今天,哲學科是高中三年級生的必修科目,也是每年六月高考開考的第一科。高中哲學科分為文學組、科學組和經濟與社會組,三組選科不同的學生,哲學課的教學時間和課程內容也略有不同。根據教育部規定,文學組的哲學科擁有最多教學時數,一周佔八小時。哲學課的課時也比其他科多,歷史和地理科只有四小時,文學只佔兩小時,可見哲學科相當受重視。其他組別的哲學科跟其他科目的差距則較少,經濟和社會組有四小時,科學組則有三小時。法國給予中學哲學教育如此崇高的地位,令全世界艷羨,很多人以為法國志在培養專業的哲學教授。但事實並非如此。哲學科之所以是必修科,目的並不是要學生成為專業的哲學學者,而是要培養「開明的人」(l'homme éclairé),懂得運用理性從不同角度來思考,獨立地作出判斷。開明的人,就像茫茫黑夜裏被理性所照亮,撥開遮蔽目光的假象,然後看到世界的真相。只有這樣,學生日後才能成為自由的公民,不會純粹服從家長、社會規範或法律。他們能根據自己的判斷,活出自己的人生。因此,哲學科的課程包括概念(notions)、參照點(repères)和作家(auteurs)三大主線。概念包括生存、欲望、藝術、宗教、國家、真理和幸福等人生必然會面對的最基本現象。參照點就是劃分和界定這些概念的不同方式,如偶然或必然、事實上或原則上、主觀或客觀、普遍或殊別等。作家就是上述分析的文本來源,學生會閱讀大量哲學名篇的選段,學習不同哲學家對同一概念所持的不同觀點,如柏拉圖、西塞羅、笛卡兒、叔本華、尼采、弗洛伊德、涂爾幹和沙特等。由此可見,哲學教育並不是單純教授法國哲學家的思想,而是囊括歷史和世界上重要的哲學家,是每個年青人成長所需要的自由教育。
解放常識和語言
「生存」(l'existence)就是課程其中一個會教授的概念。我們每天都在生活,但甚少思考何謂生存。生存等於維持生命嗎?生存是為了活出上帝給人類的使命嗎?人必有一死,死亡會否令生存變得毫無意義?如果人類不會死,會活得更快樂嗎?害怕死亡是否正常?不理會死亡,人類是否活在真相之中?死亡是否一個可以思考的對象?這一系列問題,都是生存這個概念所觸及的。由此可見,在哲學科向學生教授一個概念,並不是純粹要求學生記誦一個概念的定義,而是通過掌握不同哲學家對同一個概念的不同看法,了解到一個概念所引申出來的不同思考風格,由此看到不同的觀點可以體現出不同的人生,造就不同的世界。哲學教育不是塑造學生「正確的」價值觀,當然也不是犬儒地說世上沒有所謂正確或不正確,一切在乎觀點與角度,哲學教育是為了辨別不同的觀點,判斷其對錯,回答困惑人生的各種問題。在這個分析和判斷的過程裏,日常生活裏不假思索的概念被認真思考,好奇和困惑不再被壓抑下去,固定化的語言和思想得到解放,在課堂裏學生可以談論平日少有觸及的話題。
宗教與世俗辯論
讓我們看看哲學教科書如何講述「生存」這個概念。首先,生存的拉丁文為existere,是離開或出去,生存是指離開原來的狀態,不斷實現可能的事情。因此,生存不是單純維持生命,在維持生命以外,人類可以實現一些價值,追求美好的事物,例如維繫溫馨的家庭生活,參加一場馬拉松突破自己的舊紀錄,或者作一首好聽的音樂。那麼,生存是否體現上帝的意志呢?西方哲學史有不少有基督教背景的哲學家,他們的回答自然難以完全擺脫宗教。例如萊布尼茨(Leibniz)認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其充足的理由在背後,而「一切事物最終的理由就名為上帝。」然而,尼采(Nietzsche)卻認為這是可笑的。所有教導人生目標的導師,教導人理性地過活的哲學家,都掩蓋了人生的悲劇,苦難和死亡是人類難以逃避的真實,人們對此只能一笑置之。由此可見,對同一個問題,哲學家並沒有一致的意見,哲學教育因而也是宗教與世俗的持久辯論。一個自由的公民不應只知道現代人傾向不信宗教的理由,同時也應理解宗教長久扎根人心的原因,這就是哲學史教育的意義。
生存跟死亡的連繫
既然人必有一死,那麼死亡是否可以被人們思考?伊壁鳩魯(Épicure)認為,當人生存的時候就尚未死亡,死亡來臨的時候就不再生存,生存和死亡互不重疊。這樣說好像沒解決過什麼問題。對伊壁鳩魯來說,人們害怕死亡是因為人們混淆了死亡和痛苦,人們以為會接觸到死亡,但事實上生存不會碰到死亡,人們害怕的其實是痛苦。當哲學家看清了這個真實,就不應該讓死亡籠罩生存,不應嚮往死後的世界,而是應該習慣痛苦,從而可以更從容地經歷它,減少痛苦對人生的困擾,再追求幸福的人生。這樣好像說死亡不能被思考,因為死亡在人生之外。但假如我們遇到至親承受絕症,走到生命的盡頭,我們如何能夠從容地面對死亡呢?萊維納斯(Levinas)認為,人生並非與死亡完全隔絕,我們恰恰是經歷過他人的死亡,才懂得死亡的意義。看着死亡折磨親人,我們愛莫能助,死亡和痛苦彷彿把世界捲入受苦者身體裏面,不再向他人敞開,因此我們和受苦的親人好像完全隔絕,而這份隔絕更加令我們感到無力。當我們看見地中海的難民在風浪中死去,我們無法挽救他們,這種無能為力反映出我們跟他人,哪怕是非親非故的陌生人的道德連繫,他人對我們作出了道德呼召,但我們對他們未盡責任。由此來看,生存與死亡並非無關,即使死亡尚未到來,但是我們仍然時刻面對死亡的面容。
生存為了準備死亡
死亡隨時襲來,生存是否失去了意義?柏拉圖(Platon)記述了其師蘇格拉底(Socrate)的一生,蘇格拉底跟他之前的哲學家最大的分別,在於他一生思考人生而非宇宙的現象,並以哲學討論成為他的日常生活,終日跟雅典裏的公民討論人生問題,何謂真理?何謂公義?他除了理性之外,不服從任何權威,最終被雅典人民判處死刑,因為他褻瀆神靈和危害青年人心智。蘇格拉底的學生勸他逃走,但是他寧願留在雅典受死也不逃走,因為他堅信哲學思考不是犯罪,人生並不是要活得好,而是要活得公義。如果他此刻逃走,即使活下來,卻是不守法不公義,死後世界沒人知曉,因此逃避死亡並不是活得不公義的理由。看着老師為了公義而死,柏拉圖敬告世人,學習哲學就是準備面對死亡。由此看來,哲學並不是人生可有可無的裝飾,而是嚴肅的思考態度,讓生存跟死亡對話,反省自己的人生是否活得公正。哲學教育就是希望令人維持開放的態度,不斷打開生與死的對話,今人和哲學史的對話,啟發人詰問道德和公義。答案並非不重要,但無論甚麼答案,都不應終止這場對話,至死方休。
文﹕劉況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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